進入羅布淖爾,風沙反而比外邊要小了。
隻是這裡既然叫做“飛鳥不渡”,便自然還藏著更深的危機,曾經這裡最大的危機是人,如今便隻是自然而已。
王憐花走入這沙漠沼澤中不久,便感覺到有人跟在他的身後。
這緊跟著他的人,絲毫也沒有隱瞞自己行蹤的意思,何況一望無際的沙漠確實也並沒有給人藏匿的空間。
那一身青衣在沙漠的荒風中顯得格外醒目,起碼要比他這個穿著乞丐服作流浪漢打扮的要醒目得多。
這跟著他的姑娘正是方才在白龍堆外阻攔他出手的人。
彆人看不清那顆珍珠是如何打出的,他這個暗器好手卻不會看不出。
說書人說到了昔年快活林的往事,其中當然有些不曾經曆過此間事情的人,乾脆用了些模棱兩可和胡編亂造的說辭,可有一點卻是他並不需要編造,也可以從這沙漠中最出名的一支劫匪隊伍那裡聽來的——
便是快活王最後的結果。
當年的樓蘭古城被焚燒殆儘,與快活王柴玉關一道葬身火海,同歸於儘,就連死後屍骨都要糾纏在一起的人,不是彆人正是他的母親王雲夢,所以他就當然不樂意從這個說書的小子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當年他二人同歸於儘,雖說是得償所願,但他還是免不了痛哭了一場算是全了兒女天性。
如今匆匆二十年過去,江湖上早已經沒有了萬家生佛柴玉關,沒有了雲夢仙子王雲夢,就連他千麵公子王憐花的名字都少有人提及了,他從海外遠遊十年回來,故地重遊,算是重回陸上的頭一遭出手,卻不想後麵還跟上了個小尾巴。
他止住了腳步,回頭看去。
那青衣姑娘也停住了腳步。
“你跟著我做什麼?”王憐花開口問道。
“我看你有些眼熟。”時年給出了個讓人哭笑不得的理由。
王憐花此刻的打扮,就像是個剛從沙堆裡撈出來的人一般,蓬亂的頭發和未曾修剪過的胡子,讓他臉上像是蒙上了一層麵巾一般,隻露出一雙狡黠而漂亮的眼睛,一雙不應該是屬於一個已經年過四十的男人的眼睛。
但不管怎麼說,這樣的一張臉認出其他五官的位置都不大容易,像是結成一層硬殼的黃沙更是掩蓋住了他的膚色,更無從說起什麼叫看著眼熟。
“姑娘,你我素不相識,你方才動手救了人我沒找你麻煩便已經夠了,你還跟著難道不知道自己是在往死路上送嗎?”
王憐花有些無奈,若非是他這二十年間的遊曆讓他早不像是當年一般凡事都要隨性,他剛才就不應該是提醒對方彆跟著,而是直接把人嚇走,或者是乾脆擒下算了。
誰知道他緊跟著聽到那跟在身後的姑娘說的是,“肩寬十六寸二,胸圍三十三寸,腰……”
王憐花的神情一怔,這正是他這兩年量體裁衣的尺碼。
他身上的乞丐服寬大,雖被這荒風一吹有些時候衣服便緊貼著身體,若是觀察力細致入微的人,確實是有可能判斷出身形的,可身後這個,他突然有些吃不準對方是個什麼情況。
時年說看他眼熟並不是一句隨便說的話,她覺得對方的身形跟她在上一個世界最後登上常春島的時候,在其中一間住了隱居在此地之人的屋子裡的衣服有些對應。
這天下身形相似之人何其之多,隻是冥冥之中她有種直覺這二者之間或許是有些聯係的,便跟了上去。
她這易容的造詣在此時也派上了用場,對方顯然也是個改扮的高手,隻是此地並不需要他拿出多少真功夫,這才讓她看出了端倪。
“我說了,我瞧著你眼熟。”時年又說了一句。
有人跟在自己的身後說什麼看著眼熟,對一個自覺自己在此地能認得出自己的,恐怕一隻手都數得過來的人來說,實在不是件讓人覺得值得高興的事,尤其是這人剛剛還和自己起了點看似無關緊要,卻也涉及人命的糾紛。
“你若想跟就跟著好了。”他眼睛裡流轉過的清光被沙漠的塵土和額前的碎發擋著,隻顯露出一片木然,好像是在說時年認錯了人,她若樂意跟便繼續跟著好了。
時年卻不這麼看。
前幾次去往不同世界的經曆中,哪一次不是落地後不久便見到重要人物的,她全然沒被這流浪漢打扮的人表現出的麻木和無所謂的狀態影響,依然保持著與方才相同的距離綴在他的身後。
這人的武功非同尋常,自然也應當與此地江湖的什麼勢力有關才對。
時年如今是藝高人膽大,能有線索何必留手。
她看上去像是個絕不應該出現在沙漠中的大小姐。
王憐花怎麼會沒注意到,她方才用來救人的珍珠並不是來自她的袖籠之中,而是來自她的發間,像她這樣的鬥蓬樣式,要在瞬息之間不露出自己的臉,卻探入鬥篷中的發間摘出那一顆珍珠打出去,眼力與手速缺一不可。
他突然有些後悔自己這十年間完全沒涉足中原武林,便無從知道這到底是何處崛起的江湖新秀,又是個什麼來頭。
隻是看到她在沙漠中行動自若,當天色從白日轉為黑夜的時候,她熟練地從沙丘之中翻出了幾根枯木,升起了一堆篝火。
她好像分毫也沒有覺得少吃那麼一兩頓是什麼問題,有篝火驅逐開夜間的寒意,她便安靜地坐在火堆旁邊烤火休息。
隻不過這孩子的防範心理可不怎麼好。
一個用石子傷人的時候便能看出功夫不弱的流浪漢,內功能抵禦得住夜晚如冰的寒氣,又怎麼會是個普通人。
沙漠裡隻憑著兩條腿走路的人確實也做不出什麼劫掠的勾當,但趁著夜色掀開她的鬥篷看看她的來曆,卻並非什麼不可為的事情。
那本已經與沙丘土色連成一處,看起來就像隻是沙地上額外生出的一個小鼓包的流浪漢突然消失不見了。
在平緩的沙地上沒有一點腳印,隻有一道顏色重一些的風混在夜晚的寒風中,朝著那伏在膝蓋上休息卷成了一團的姑娘吹來。
他出手之間悄無聲息,誠然隻像是吹開簾幕吹開鬥篷的一道微風,然而時年聽到了。
對方的實力很高,可惜遇到的是她。
她像是漫不經心地抬手擋一擋風中的塵土,卻突然變掌為指,如意蘭花手鬼魅一般攥住了那道清風。
對方早在無數次的戰鬥中養成了本能的反應,她的手指擊中的不是對方夜半來探查底細的手,而是被內勁和沙漠的風吹得鼓囊起來的衣袖。
袍袖與那狠辣刁鑽的指力相觸碰的瞬間,他的手卻斜揮折來,下垂的左手間手指連續點出,一招青鳥西飛化解開了時年的如意蘭花手。
右手飛袂襲來,同樣被真氣鼓動的袖中宛如千蛇翻湧,掌風卻溫柔至極,隻留了一點吹開她鬥篷的力氣。
然而這一手出招柔如蘭花的姑娘,另一手卻是橫絕霸道的掌力。
小天星掌力!
可惜這一掌打了個空,這來如流風的流浪漢,退去的速度也同樣驚人,隻一瞬兩人之間的距離便已有數丈。
但打都打了,時年可不打算給他叫停的機會。
那家夥想看清她的鬥篷之下的臉是個什麼模樣,她還想看看對方蓬頭垢麵的打扮下是張什麼樣的臉,才能配得上這樣的一雙眼睛。
王憐花驟然驚覺,這青袍姑娘可不隻是手上功夫厲害,她的輕功更加厲害。
她在此時一腳踢翻了火堆,還燃著火的枯枝像是一支支火箭流矢一般朝著他襲來。
月光下的沙丘本就泛著令人目眩的銀光,更彆提是這星點流火,也在發作著讓人視線擾亂的光,這青衣掠空踏來,幾乎隻在他聽到火堆驚動火星迸濺的聲音後,便比之流箭還快一步地貼到了他的麵前。
她纖手一翻,縱橫的無形刀氣已經直衝他而來。
“姑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我本行得相安無事,我方才看這沙丘中有隻蟲子鑽入了姑娘的兜帽之中,想替你將它捉出來而已。”
王憐花足尖輕點,論起輕功絕不在時年之下,刀氣擦著他而過,又緊追而來。
他一邊行雲流水地閃躲一邊從容開口,恍惚讓人覺得他倒是不應當穿著這乞丐服,而應該換一身貴公子的打扮,那才配得上他這看起來距離刀氣隻差一步,卻都避開了危險的動作。
“這便是了,我也瞧見了,隻不過我看見這隻蟲子覺得你這頭發更適合它築巢一些,鑽了過去,不如讓我將它全剃了燒了,將那不長眼的蟲子也一道了結了。”
論起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時年可一點兒都不遜色。
王憐花的袍袖翻飛如瀉水飛瀑,即便對麵的刀光是這天下少有的無形卻鋒銳,他這芳酒翻紅袖的姿態卻依然顯得應招信手拈來。
左掌隨著袍袖編織成的一片掌影,已在無形之中護住了周身的七十二處大穴,而那斜出的右手看起來也是守勢,卻實則是進攻——
日華搖動黃金袍!
以他這二十年間未曾止歇的習武,內力比之二十年前與沈浪在江湖上對弈之時又不知道強盛了多少,此前引而不發的真氣蓄勢到了最高點,如同千萬點寒星飛濺,將刀光攪碎了個徹底。
然而正在此時,一道青光從時年的衣袖間飛出。
這猝不及防的一刀居然不是衝著她此前說的頭發而來的,而是衝著他的胡子來的。
刀光貼著麵容驚起一片讓人生寒的冷意,也毫不留情地刮開了王憐花臉上的一片胡子,這胡子本就是個易容,被揭下來便露出了未曾被黃沙吹附的肌膚,在月光下宛如白玉,哪有可能是一個流浪漢會有的。
王憐花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一個小丫頭擺了一道。
他本打算這番全力出手,先將人擒住再說,卻突然聽到在本該沉靜的夜色中,一道驚雷一般的動靜從遠處襲來。
這突然而來的動靜不是支援任何一方的。
因為此刻他和時年都默契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朝著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