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憐花越是深入分析,越覺得其中邏輯自洽,理由充分。
簡直沒有比他更擅長推理分析的人了。
他當年為了騙取沈浪等人信任的時候,一度也讓他的母親,雲夢仙子裝作隻是他的師父,理由是因為什麼愛子去世的事情這才偶爾讓他喊做母親。
他思量了一番時年說的她沒有父母隻有師父,再加上此前的一番推斷,便猜測大約是因為白飛飛當年果斷抽身離去,與沈浪的一段讓她有了這個孩子,卻也並不希望這個孩子是沈浪的孩子,乾脆隻以師父的名義將她養大。
如今二十年之期將到,出於觸景生情的情緒她甚至沒告訴這個孩子自己的身世,就把她趕了出來。
尤其是當時年說他方才的“時姑娘”這個稱呼有些問題,她名為時年,卻沒有姓氏的時候,王憐花更覺得這孩子怪可憐的。
他好歹跟著王雲夢姓,白飛飛也跟了白靜的姓氏呢。
時年實在很想知道王憐花在聽完她瞎編亂造的背景之後到底在想什麼東西,在那張怎麼看都隻有二十歲出頭的臉上,竟然努力擺出了一副長輩的樣子,甚至就差沒把要罩著她說出口,擺明了就是把她誤認成為了另外的一個人。
但時年又覺得,對她這個初來乍到的人而言,這好像也沒什麼不好的。
畢竟她從頭到尾也沒承認什麼東西。
“我將我的情況都說了,不知道王公子孤身進入沙漠是為了什麼,羅布淖爾似乎並不是什麼適合人這樣獨闖的地方。”
方才的一番縱馬狂奔之後,她好像有些分辨不清方向了,好在王憐花似乎對他要去的地方行經的路線了如指掌,此時已經重新辨明了去路,時年便跟在了後頭。
“你白日裡應該聽到那個說書的小哥說了。”王憐花回答道,“三十年前的衡山慘案之後,萬家生佛柴玉關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在西北荒漠之中,玉門關之外,快活王的勢力迅速崛起,他手中有各門各派的武學和財富,因為當年衡山探寶,許多人覺得自己沒有活著回來的機會,便寄托在了柴玉關這裡,他假死後憑借著這些興建了快活城的勢力。”
“準確的說,是他從地下挖掘出了昔日樓蘭古城的遺跡,而後利用他手中偌大的一筆財富將其布置成了人間極樂之地。”
時年不曾聽說過衡山慘案,隻能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王憐花繼續說道:“後來剿滅快活王的一戰後快活城化為焦土,我的母親也死在那一戰中,她雖然對我不大好,卻也到底是我的親生母親,更是教會了我武功,從二十年前開始我每年都會前來此地祭奠,但十年前我隨朋友遠訪海上仙山,後來便在海外常住,這一住就是十年。如今我也是該回來再去昔日舊地祭奠一番的時候了。”
他說的是祭奠,時年卻覺得他其實已經放下了,否則這尋來的樣子便不會是這樣無拘無束的乞丐打扮,更不會隻是在白龍堆外打了兩壺酒便徑直前來。
人總不能不喝水吃飯,他顯然也沒有長留的打算。
“你可願陪我一道去看看?”王憐花挑眉一笑。
這被他這張玉麵風流的臉連帶得如何看都顯得有些輕漫的笑容,讓人實在很難說出個不字。
時年還盤算著從這位不知道把自己想成了他的什麼晚輩的王公子這裡,再多打聽打聽如今江湖上的消息,更不會拒絕。
他先前說的快活王,已經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江湖上曆來都是英雄輩出,天下第一的寶座輪換更替的,王憐花出海十年,或許不知道這十年間的事情,卻應當知道二十年到十年這一段時間內,是誰人在江湖上獨領風騷,又是何方的少年俊傑有崛起的趨勢。
“王公子都這麼說了,有何不敢!”時年翻身上了馬,“請王公子帶路吧,天亮前趕到說不定還能趁著白天返回那麵攤,這次王公子可莫要因為說書人的一句話不合意動手了,我頭上沒有第二顆珍珠可以用來阻止王公子的行動。”
王憐花往時年的發間看了眼,果然是極儘樸素的裝扮。
她當時當然也可以用飛刀打歪石頭,卻容易暴露出動手之人的身份,自然是用這樣溫和的方式化解矛盾要更加妥當得多。
就處事的方式這點來說,她顯然還是更像沈浪一些。
王憐花生怕自己下一句便憋不住想讓對方稱呼自己為舅舅,乾脆努力讓自己彆再腦補這一出狗血的兩輩,也或許是三輩之間的情感糾葛,轉移開了話題。
他說起了快活王的勢力覆滅之後江湖上的風起雲湧。
一個想聽,一個能說,伴隨著馬蹄聲倒也稱得上是和諧。
“如王公子所說,這江湖上倘若有人的飛刀能稱得上是獨步天下的話,便應當是那位小李探花了。”時年琢磨著十年前對方便已憑一把飛刀名動江湖,十年之後應當更進一步才對,倘若不出意外的話,這就是她要找的人,也還有一種可能,便是這十年間對方還收了徒,徒弟的本事青出於藍,可不管怎麼說,尋找的方向已經有了。
就算這個飛刀天下第一的名號被從小李探花的手中奪走,那這繼承的人也勢必要先登門擊敗對方才行,找上這位問問也是沒什麼問題的。
“十年前我出海之前江湖上有一句話是,小李神刀,冠絕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虛發(*),至於江湖上的第一高手……十年稍縱即逝,卻也已經足夠一個天才成長起來,我恐怕都未必是你的對手,便也沒資格說天下第一的歸屬,等入了關之後我同你一道去打聽吧。”
王憐花說到這裡的時候,時年注意到他們兩人駕馭著的駿馬已經在黃沙中慢慢轉為在走下坡路。
她勒緊了韁繩控製著馬匹,卻看到王憐花好像並沒所謂地放任馬匹一躍而前,順著這下行的斜坡飛快地奔騰,時年相信王憐花在此時絕不會做出什麼不要命的舉動,也有樣學樣地讓馬兒疾衝出去。
此地泥沙陷落在空中形成的沙塵讓人幾乎看不清眼前的情景,在前方的“斷崖”邊緣,馬匹飛躍而出,穿過讓人迷眼的黃沙,落在了隻低了不過幾個台階的前方平台上,那裡有一條狹長的空中走道,正好可以讓馬匹繼續往前行走,這走道的迂回中依然在繼續下沉,卻已經不需要讓人穿過那心跳一緊的跨度。
此地的確不愧是古代的樓蘭遺址,要將這樣的一座掩埋在黃沙之下的城市被挖掘出來,需要付出的努力絲毫也不比重新建造一座這樣的城市容易多少,更何況,即便如王憐花所說已經過去了二十年,更是經曆了一場大火的焚燒,此地昔日的輝煌還是可以從斷壁殘垣之中窺探到一些蹤跡。
在這空中跑馬道的儘頭,王憐花停了下來,他翻身下馬,將馬匹栓在了一旁的石柱上,衝著火燒痕跡最重的位置一躍而下。
時年也緊跟著跳了下去,靈巧地落了地。
這裡或許就是那說書人說的,發現柴玉關焚燒後還戴著三枚紫金指環的屍骨的地方,但這裡已經看不到當年兩具枯骨糾纏的痕跡,又被一層又一層的黃沙所覆蓋。
王憐花以掌力掃開了一片空地,確認此地確實是自己要找的地方後,這才從袖中取出了那兩個水囊。
下一刻,他便做了件讓時年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把一個裝了酒的水囊朝著時年拋了過來。
而他自己,拔出了水囊上的蓋子,猛灌了一大口下去。
“我以為祭奠應該是把這個酒往地上倒?”時年指了指地麵露出了個不解的表情。
王憐花雖然恢複了自己本來的相貌,身上穿的卻還是那流浪漢的衣服,他此時頗為無所謂地在這掃開的空地上坐下,顯露出幾分離經叛道的模樣。
他問道:“你覺得喝酒算不算得上人生的一件樂事?”
時年不明白他為何要這麼問,卻還是回答道,“倘若與朋友一道,飲酒作樂,甚至能算是人生一大幸事。”
“這不就得了,”王憐花回道,“此地死了一個我的仇人,一個我的親人,倘若我的親人看到我有人同飲,又還記得她身殞於此地,她便應該替我開心才對,而我的仇人看到自己隻能在地下做個喝不著酒的鬼,我卻在他麵前炫耀,我這報仇的目的也達到了,豈不是兩者兼得,快哉快哉!”
說到最後四個字,他的語氣裡越發帶上了幾分笑意。
時年才陪著左輕侯和夜帝這種及時行樂性格的人同飲,又如何不能理解這種心態,她覺得王憐花說不定跟這兩位會很有共同語言,便也跟著拔下了水囊的瓶塞,將這西北烈酒一飲而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