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速遲號稱小追命,舒自繡號稱小冷血,卻都是傅宗書手底下的人。
這兩人專擅以“堂堂正正”的名號,“主持正義”抓捕罪犯,更擅長讓犯人招供莫須有的罪名。
此外,作為傅宗書栽培的六扇門中人,這兩位的目標自然是在之後新一代的小四大名捕的評選中占據一席之地,也好讓人覺得傅宗書手底下到底還是有些“英雄人物”的。
可惜,平日裡對他們倚重有加的傅相爺不在這裡,其實應當算是他們此次行動直接聽命的文張文大人,在此時的人手調配上又必須聽從黃金麟的安排。
而這位黃大人實在是個有夠沒用的廢物!
酈速遲和舒自繡對視了一眼,都意識到自己並沒有這個與黃金麟討價還價的資格。
什麼小追命小冷血,到底是不能跟真正的追命冷血相提並論,他們如今隻能希望——
九幽神君在看到自己三位愛徒的屍體的時候,能不要太過瘋狂。
“從此地往汴京走,大約也就剩下了四五天的日程。”
戚少商不需翻地圖,也對此間的距離心中有數,“不過接下來的兩日,按照慣例的路線,幾乎沒有什麼城鎮歇腳的地方了,也正是九幽神君最擅長出手的地方。”
他們已經又行了三日,這一路走來過分的平靜,讓戚少商幾乎懷疑後麵的文張和黃金麟等人已經放棄了前來攔路的計劃。
但從沈邊兒那邊傳來的消息,在路上給黃金麟他們製造麻煩的雷門五虎將發現,隊伍之中少了兩個人,也正是這兩個人,將那三位九幽神君門下的屍體運走了。
見識了時年的本事,看她對對付九幽神君這種神出鬼沒的人也頗有成算,戚少商也不想憂思過多,更何況還有雷卷和沈邊兒不計前嫌前來相助,依然是他的兄弟。
戚少商如今被顧惜朝、孟有威和遊天龍等人背叛的鬱悶早已經撇在了身後。
雖然他時而還是會想,要求彆人去做犧牲的事情,是否也確實是一件太過苛求之事。
他在跟著時年啟程之前,與孟有威和遊天龍都聊過一番。
比起孟有威這個他本以為會說出一些背叛的理由卻反而一個字未說的,遊天龍這個倒是在他的印象之中和穆鳩平是同一類老實耿直、勇猛義氣的人,說了一段讓他覺得值得深思的話。
“戍守作戰,流亡奔走這樣的日子,對大寨主來說不算什麼,因為您掌握了數千兄弟的生殺大權,可是一般的兄弟是什麼都沒有的,那倘若給了他們一個過安定日子的機會,是要溫飽還是快意恩仇,其實並沒有那麼難選。”
“大寨主總覺得我和穆四寨主是一樣的人,但其實無論是老實還是勇猛都是將人困住的詞,一定要凡事先為兄弟,一定要勇往直前,就算想自私一點都不行,顧大當家不是個好人,卻更懂人心。”
戚少商這幾日也在想,或許他現下讓連雲寨中的人先行化整為零散入邊地,是一個明智的抉擇。
他需要進京城給兄弟們找到一條一勞永逸的辦法,否則如今會有一個顧惜朝,明天就會有另一個這樣的人。
金風細雨樓同樣奉行的是忠義為國,有所為有所不為,在蘇樓主手裡已有將近八年,雖有朝堂與京師內外的牽絆桎梏,卻也稱得上是蒸蒸日上,他是當真要向這位年少成名的樓主取取經的。
戚少商想到這裡不覺又向著身處囚車之中的顧惜朝看了一眼。
這易容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這幾日顧惜朝的食水供給雖然未斷,他臉上也當真顯現出了憔悴的狀態。
戚少商看到他便如同看到了自己一般。
但凡不是發現得早了一步,那麼現在坐在囚車裡的自己隻會比現在的顧惜朝更慘。
“我正愁他不來。”時年又看了眼戚少商,突然又問道“你還當顧惜朝是你的兄弟?”
“當然不。”他回答得很果決。
“那便好。”時年隻說了這三個字便止住了,戚少商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的什麼算盤。
即便有囚車在隊伍中,這一行人也走得並不慢。
等到了夜間,正趕上了半道上一座廢棄的宅院。
這裡似乎時常被作為邊關戍守將士經行此地的落腳之處,在宅院的最外間有收拾出一兩間還看得過去的臥房,裡麵便是一片殘破淒涼的景象。
院子裡的古樹上冒出了點初春的新綠,隻是現在已經是暮色四合,隻有一片陰雲垂墜在枝頭,被這依然透著冷意的風吹出淒厲的嘶鳴聲。
主廳門板早已經被人劈了當柴火燒,現在時年和戚少商勞穴光坐在裡麵的時候,簾幔被風吹動便是一片呼嘯之聲。
時年熟門熟路地升起了一片篝火,頗為自得地支起了烹煮晚飯的架子。
“你覺得今夜九幽神君會來嗎?”戚少商問道。
“給他用來裝神弄鬼的戲台都搭好了,他還有什麼理由不來?”時年回答道,“倒是有點可惜,看樣子無情總捕恐怕是來不及趕上這出大戲了。”
想到按照這個世界的七年多前,她還來了出佯裝是無情的妹妹的渾水摸魚之法,本以為可以來個兄妹同心鏟除九幽老怪的美談,可惜好像暫時沒這個機會。
她又朝著門外看了眼。
外麵已經黑沉得隻剩下他們這群行路人在此地點起的燈火,在夜風中搖曳。
偏偏今夜的天色還不大好,團積的陰雲在頭頂上蓄勢出了一種風雨欲來的味道,並沒有過太久,春日的夜雨已經落了下來。
這破敗的宅院中仿佛有股略顯腐爛的氣味,隨同著驚雷和驟雨都被激發了出來。
戚少商本能地提起了幾分警惕。
儘管這樣的天氣對大部分人來說都不是個適合出門兼之出手的時候,可九幽神君或許不太一樣。
無論是他本人還是他的侍從都擅長將毒物藏匿在汙穢之中發作,這倒是江湖上人所共知的事情。
但直到雨勢轉小,從他們這主廳中能夠聽到的也隻有外麵的風雨之聲,而沒有絲毫有人前來的動靜。
那一堆篝火也漸漸地從旺盛轉為了將熄未熄的狀態。
坐在篝火旁邊的藍衣青年,也便是時年喬裝而成的顧惜朝,像是等待敵人到來等得困倦了,現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轉動著手中的飛刀,卻已經漸漸失了章法,像是處在半入夢的狀態下憑借著本能在轉刀。
他甚至疑心這把刀會不會傷到自己,因為此刻她的另一隻手已經托著下巴,快要支撐不住她將要垂下來的頭了。
或許是外麵的雨聲太過有節律,也或許是外麵的風隨同著雨聲一道也漸漸平息,戚少商聽見由勞穴光改扮成的孟有威還發出了酣睡的聲音。
他覺得自己也像是緊跟著被籠罩在了一層迷霧之中,耳邊浮動著一種或許是已經將要入眠的時候才會聽見的夢囈。
一種特殊的香氣取代了雨中那種潮濕而**的氣味,更加重了那種混沌困頓的感覺。
戚少商本能地感覺到不對。
但那種介乎清醒與夢寐之間的狀態讓他像是身上著了一層沉重的壓迫。
下一刻,他的眼前閃過了一道刀光。
那刀光一改此前的平凡內斂,仿佛一道驟然在這破敗的主廳中亮起的電光,一刀劈來,將一片不知道何時已經籠蓋在他頭頂上的綠色薄紗給撕裂成了兩半。
刀光回環之際,這已經被撕開的綠紗又被砍作了四段。
在這綠紗之中,一陣幾乎讓人覺得不會由人發出的淒厲嘶吼突然傳出,戚少商飛快地從那種夢寐的狀態掙脫出來,陡然意識到這應當就是那九幽神君特殊的屍居餘氣無心香。
他飛快地朝著勞穴光奔去,卻發覺他已經陷入了夢魘之中,隻能出手連點他的周身大穴,以防他再找了那老怪的道,被摩雲攝魄給抓住控製了。
“裝神弄鬼!”
接住了收回來的飛刀的時年此刻哪裡還有分毫的困倦模樣。
她那雙清透的目光縱然被室內亮起的青綠色鬼火映照出了一種幽綠的顏色,卻也分毫不帶鬼氣,反而因為隨同著刀光的爆發而引動的凜冽,透著讓人望而生畏的殺氣。
那由一變二,又由二變四的綠紗在本就篝火將熄,風燈飄搖的室內,顯得有若鬼魅一般。
這綠紗被擊斷,卻像是彼此之間還帶著一種無形的聯係,忽而合一,又忽而四散,被外麵湧進來的怪風托舉的綠紗之下升起了火焰,那分明就是九幽神君的勾魂鬼火。
時年看著眼前的畫麵,忽然意識到了為何此前從未有人見過九幽神君的真麵目。
因為這薄紗既是幻覺又不是,火焰也在形神之間,那綠紗迎頭罩下之時那種腥膻作嘔的氣味沒影響到時年對這位九幽神君伎倆的判斷。
他借助的是五行五遁的本事,火焰與綠紗,可以說是幻象,也可以說是他形神凝聚的化身,可他到底還是個人,隻要是人——
那他便還在這綠紗之中。
刀芒乍起!
藏匿在綠紗之中的九幽神君突覺自己可能還是小瞧了這家夥,他見到了那把被削成光棍的陰陽三才奪,便知道對方刀法不差,可他沒想到這個不差是這種水平!
傅宗書是瘋了嗎?
一個水平還不知道跟對方到底誰高誰低的元十三限,被他拜了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個“顧惜朝”的刀法已有禪境氣韻,竟然是他的乾兒子,還被派去連雲寨當臥底。
他要是對方他也要鬨,這簡直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九幽神君不知道自己完全將事情給想岔了,不過他也並沒有多餘的時間細思,因為那把斬破了迷霧,將他那將人拖入深淵夢境中的伎倆打碎的刀,已經轉瞬之間到了眼前。
獨孤威生前那“人在千裡槍在眼前”的稱號,以九幽神君看來,給這個藍衣青年還差不多。
他竟然一時之間分不清刀和人。
分明是如此逼仄的室內,四周遊動的鬼火讓他感覺到一種熟悉的安全感,可當這把刀出手的時候,一切的感覺都變了。
它甚至不曾逼退那些鬼火粼粼的幻象,隻是絲毫沒有受阻之意地已經逼近了他的麵前。
而這甚至並不隻是一把刀,還是一掌。
一掌掀起了熾焰驚濤!
九幽神君怎麼會不知道這一掌凶險。
在這一瞬間,在旁圍觀的戚少商看見那團綠紗驟然合一後震動了一下,從那讓人覺得目眩神暈的輕紗之下伸出了一隻手。
一隻青色袍袖的手。
這隻手蓄勢而來的掌力和時年刀光過境後的霸絕人間掌力實打實地來了個硬拚。
掌風凶戾,將那道刀光吞沒,在此刻相對的掌中傳來了一聲令人牙酸的飛刀被徹底碾碎的聲音,也幾乎在同時,戚少商眼看著綠紗之中伸出了另一隻手。
一隻紅色袍袖的手。
這隻紅袖子的手和綠袖子的手之間像是沒有互相的乾擾關聯一般,同樣揮出了一掌,這一掌的發力方式極為怪異,戚少商忽然想到了九幽神君的那種遇強則強的空劫神功。
這一招並不好相與!
他卻陡然看到,時年的另一隻掌中,千絲萬縷的刀光正在一青一紅的兩隻手伸出了輕紗,形成了這形神化身中的空隙之時,以讓人完全來不及反應的速度,千道流光突入。
刀光之間彼此傾軋交融爆發,這其中不知道彙聚了幾種刀法,仿佛是從數十個人手中發出的招式。
可毋庸置疑的是,這一招遠比九幽神君的空劫神功見效得更快。
之前那實打實地對上的雙掌中,勢若烈火的那一道,瞬間便占據了上風。
這外放的極具壓迫感的真氣在幾個呼吸間將九幽神君的青綠鬼火吞噬了個一乾二淨。
如果說方才輕紗被撕開,那其中的慘叫聲隻是有些不像人的話,那麼現在這一片在夜色中升騰起的真炎,便是讓那見不得人的九幽神君發出了一聲徹頭徹尾的鬼叫。
呼嘯的刀氣從這輕紗迷霧中穿過,像是終於將這東西的防禦給鑿穿來了一般,從裡麵逸散出了一道道肉眼可見的黑氣。
那隻紅袖子猛地收了回去,而那隻綠袖子裡的手借著對掌反震的力道,將這來的時候無聲無息的綠紗,像是被一陣風吹動一般朝著主廳之外吹了出去。
他太小看這個對手了!
不,這絕無可能是顧惜朝。
這內功造詣和刀法境界,隻有可能是哪個老不死的家夥,起碼也是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這一輩的高手。
他突然開始懷疑這是否是因為他近來發覺傅宗書和蔡京雖為一黨,但彼此之間其實還是難免有些隔閡。
這個秘密作為一個武者他絕不應該說出來,隻要自己心裡清楚就好了。
他們覺得他遲早會不再能夠輕易被掌控,或許會為了更加穩妥的利益,倒向天子的那一邊,這才找了這麼個理由來鏟除自己。
可這仿佛烈火一般的掌力,以他知道的人裡,又已經沒有人會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