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誰又能假扮得出她的刀呢。
就好像時年雖然偶爾會仗著自己絕佳的模仿能力,用出紅袖刀法,但金風急雨紅袖刀法到底還是蘇夢枕的專屬,誰也無法全盤照搬出這一刀的風姿。
她說出這話的時候,唇角帶著足夠有底氣的微笑。
這雨後的曠野上,流轉過的風中,隨同著九幽神君而來的陳舊**的氣息已經逐漸消退了,隻剩下了一片天朗氣清的清冽。
青衣白氅的少女坐在馬上,分明是處在這押解囚車的隊伍中,卻自有一派信馬由韁的恣意。
不知道到底是因為離開了京城這個即便金風細雨樓當年伺機崛起,成為如今的京城第一幫會,也始終能感覺到需要步步謹慎的危機感的地方,還是因為看到了這個當年的左膀右臂如今也依然風采依舊的姑娘,蘇夢枕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輕快了幾分。
隻不過,就像此前對付雷損和六分半堂一樣,隻要身處在這波譎雲詭的環境中便很難找到安穩相處的機會,如今也是一樣的。
等過了這一段路,到前麵的城鎮可能有京城裡眼線出沒的地方,他們就又必須暫時分開了。
蘇夢枕得繼續扮演好這個借用的無情的身份。
無論是經過也好,還是為了九幽神君而來,身為四大名捕之一的無情出手都並沒有什麼說不過去的地方,而時年,得去把連雲寨的這場戲唱完。
“其實以你如今的情況,並不需要再站在金風細雨樓的立場,也足夠揚名天下了。”蘇夢枕突然說道,“你插手進來也就意味著跟這裡的江湖和朝堂更加密不可分了,你昨日能殺九幽神君不假,可這京城裡的危險並非是功夫夠高便足以應付的。”
時年聽他說完,看向蘇夢枕的目光中露出了幾分疑惑,“你是不是趁著我不在的時候,把黃樓樓主給彆人坐了?”
蘇夢枕的表情一滯,完全沒想到她會將話拐到這個上麵。
“要是這個位置給了驚濤書生,我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她的手中多了那塊黃樓樓主的令牌,像是蘇夢枕但凡說個“是”字,她就要把這個令牌還給他。
“這個位置一直還是你的。”蘇夢枕回答道,眼看著下一刻她就把令牌給收了回去。
披著比尋常人厚一些的風氅的青年唇色被這深色的衣著襯得更淡,身旁的少女莫名其妙的問題讓這種一彆七年間,他總有種不知道該與對方從何說起的心思百轉,在此刻也變成了一種讓人不自覺微笑的恍神。
他唇角的弧度上揚了幾分。
雖然這個笑容中還帶著幾分病態,但他身上七年間金風細雨樓樓主之位養出的氣勢,讓人並不會覺得他會輸給任何人。
他慢條斯理地說起了時年離開之後在京城裡外發生的事情。
“狄飛驚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事實上雷損猝然誌業遺喪殆儘,自己身受重傷還瞎了一隻眼睛,雷震雷心生提防之下他恐怕數年間都不會再有東山再起的希望,本是有頹喪放棄的想法的,可狄飛驚先替他搶下了一片基業。”
“青天寨。”
“不錯,”蘇夢枕點了點頭,“他的判斷力不在楊無邪之下,行動力則更甚,何況當日伏擊你我也見到了,這位低首神龍的武功絲毫不弱,頸骨斷折這一口尋常人難提上來的氣,於他而言並沒有影響。當日他出手後,我也讓人四處收集他所修煉的功法的名字,這門功夫名為大棄子擒拿手。”
“且不提這個,他帶著雷損在蜀中唐門的掩護下撤離,卻當機立斷地意識到他們不能寄人籬下,這對雷損重拾信心走出失敗的陰影絕無一點好處。所以他選上了青天寨。”
時年問道“我記得當年在白樓的資料中,武林四大家中,青天寨寨主伍剛的本事不小,他雖隻有個獨女,但殷乘風這個弟子,七年前年不過十七,便已經初露崢嶸,更是他給女兒伍彩雲選的夫婿,算來也沒有繼承人之間的爭鬥,為何……”
為何會讓狄飛驚搶占了下來。
何況占據一個地盤並非是簡單的解決掉領頭人便足夠的。
“青天寨的經濟支柱你也清楚,是販馬,這是一條看起來利益豐厚,卻也危險的行當。尤其是其中涉及到的政治因素,這兩年的時局變化中更是微妙,伍剛是個能得手下兄弟欽佩跟從的人不假,在政治敏感性上,就差了些。”
蘇夢枕已經不需要說下去了,狄飛驚在京城這樣一個勢力爭鬥環境複雜的地方,都能替雷損出謀劃策,出了京城,說不定對他來說還是大材小用了。
“好在,當年留意雷損和狄飛驚的動向及時,伍剛父子和殷乘風都已被我接入了京城,如今投效在金風細雨樓,青天寨那裡的情況,他們比誰都在意,殷乘風同樣不是個簡單的人,斬草未能除根,雷損會知道後果的。”
“那有橋集團呢?”時年又問道。
雷損和狄飛驚的本事,以易水之南的地方發展起來,確實並不難,但事實上他們很難脫離六分半堂的影響,隻要有雷震雷活著,他們便始終是背叛者的身份,所以這兩個人的動向反而是極容易觀察的。
倒是從孟有威口中提到的有橋集團,既然在京城之中,便需要更加留意些。
“你應該知道方巨俠,大約五年前,聖上試圖拉攏方巨俠進京,以神通侯之名冊封。”
“看來當今想要尋人鉗製諸葛神侯的想法一直就未曾消退過。”時年略有些嘲諷地說道。
“話是這樣說沒錯,進了京城你……”
蘇夢枕話未說完便被時年給打斷了,“你放心吧我有數。”
她這指天發誓的樣子讓蘇夢枕大覺無奈地歎了口氣。
他覺得這與其說是發誓,不如說京城的天要從今日開始被這個姑娘給捅破了。
他隻能繼續說道“方巨俠與其妻子近年來隻熱衷於遊山玩水,並不想接受當今的冊封,又覺得不必將話說死了,便讓義子進京接受了神通侯的位置。
因為神通侯這個位置其實是當今為拉攏方巨俠冊封的,便讓內禦高手米有橋米公公與這位京中新貴小侯爺交好,方應看有王室之貴,米有橋有權力橋梁,這兩位一拍即合成立了有橋集團。”
“不過你暫且不必對這一方勢力太過擔憂。方應看在京城裡的根基並不深,以至於有橋集團在明麵上此時仍舊不得不以米公公為首。
何況如今投效在他手下的人裡,各方的人都有,縱然有橋集團成立至今已有兩三年,更是因為左右逢源,在權臣間的風聞頗盛,方應看要想真正占據主導地位,更要讓有橋集團內部肅清或者是全部倒向他這一邊,絕非是件易事。”
“其實你已經在對他提防了。”時年回道,“若是他隻是個承蒙義父餘蔭庇佑的人,你也不必說他肅清內部勢力需要時間,而應該說的是不足為懼了。”
畢竟,蘇夢枕骨子裡依然是個足夠心高氣傲的人,能讓他說這麼多話的可不多見。
“等你進京後,不妨親自看看這位小侯爺是什麼樣的人。”
蘇夢枕說完這話便放緩了騎馬的速度,時年意識到他是想要趁此機會跟戚少商談談。
為了防止說的這些話被後麵的人聽見,他和時年的位置與後方的隊伍間其實有一段距離,現在則在漸漸縮近。
金風細雨樓如今真正的敵人還是蔡京一黨,比起在拒馬溝青天寨中等待時機的雷損,和作為京城外來勢力目前還被探子紮滿了窟窿的有橋集團,連雲寨中能製造出讓傅宗書和蔡京這兩個老狐狸互相產生隔閡契機的,自然才是現今的頭號要事。
戚少商依然頂著霍亂步的臉。
可這位能獨上連雲寨的梟雄,在發覺蘇夢枕的意圖的時候,要談正事的身為連雲寨大寨主的氣場依然不容小覷。
他本以為對方怎麼也應該先提一提部下對他此番的幫扶和救命之恩,卻聽到蘇夢枕上來便是一句開門見山的話“戚大寨主可願意與金風細雨樓結盟?”
戚少商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那位在連雲寨外遇到的姑娘,這一番行事中委實是將劍走偏鋒發揮到了極致,卻頂著張純然靈秀的臉,而這位金風細雨樓樓主看起來沉屙纏身,很有幾分病弱憔悴的模樣,卻開口便是結盟,連一點套近乎的緩衝都不留。
該說不說,這從金風細雨樓樓主到得力乾將的畫風,還挺一脈相承的?
好在,戚少商習慣了與和蘇夢枕的情況有些相似的雷卷的做派,也是一樣頂著病弱的身體做著雷厲風行的事,就這點上來說,蘇夢枕這毫不磨嘰直入主題的架勢,反倒是意外得到了他不少的好感。
“蘇樓主應當知道,連雲寨被傅宗書視為眼中釘,如果閣下隻是希望通過口頭的聯盟關係達成從我手中拿到那樣東西的目的,我想我會讓蘇樓主失望的。”
“戚大寨主未免對自己太沒自信了。”蘇夢枕語氣依然堅決。
戚少商注意到蘇夢枕的神情與方才和那位“遲姑娘”說話的時候截然不同,這層仿佛籠罩在他麵容上的寒冰霜色,讓人真切地意識到,這便是如今京城第一幫會的掌權者。
可也正是這樣的乍看來並未有多親切溫煦的語氣神態,讓人覺得,他的看好也並非是一種仿佛施恩的手段,而是當真如此想的。
“難道連雲寨中的好漢,有這個勇氣迎戰外寇,卻沒這個勇氣承認自己的價值遠在一個秘密之上嗎?戚大寨主若是不放心空口白牙的說辭沒什麼保障,金風細雨樓與連雲寨的結盟可以白紙黑字地在此時此地寫出來。”
戚少商深吸了一口氣,他突然解下了自己的青龍劍。
他一把扯下了青龍劍的劍鍔,從裡麵抽出了一張寫滿血字的絹帛。
“好!既然蘇樓主都如此說了,我若猶豫反倒丟了連雲寨好漢的氣度,請蘇樓主過目吧。”
那是一張與當今天子有關的血書。
等到前方有城鎮的影子,蘇夢枕便重新坐上了那頂由四劍童抬著的轎子,與他們分道揚鑣。
時年倒是有些好奇,無情現在又沒有那頂神乎其技滿是機關暗器的轎子,又沒有四劍童在身邊,到底該算是個什麼狀態。
不過想來大捕頭是個聰明人,總不至於讓自己陷入什麼危險的境地。
她換回了之前喬裝改版成顧惜朝的模樣,這才讓押送的隊伍繼續前進。
在抵達汴京城外之前,她已陸續將身邊的連雲寨的侍從給遣散了,易容作霍亂步和孟有威的戚少商和勞穴光,時年也讓他們等在了城外。
在隻剩下她和顧惜朝進城的時候,她又轉向了戚少商,“我想向戚大寨主借青龍劍一用。”
戚少商將劍遞給了她,忍不住問道“你們金風細雨樓說話都是這樣直來直往的嗎?”
他本覺得這京城裡的頭號幫會需要下屬多才多藝,從打架到易容再到分析局勢,當機立斷做出判斷,現在則覺得,可能更加本質的傳承還是這種硬氣到讓人沒法拒絕的請求。
“總比說話拐十七八個彎還讓人去猜要好得多吧?”時年反問道。
她又開口說道“勞駕戚大寨主等我一會兒,等我做完城中的布置,再來做城外的安排。”
如今連雲寨與金風細雨樓結為聯盟,戚少商也沒什麼好擔心時年就這麼將他們拋在城外的。
他眼看著等到夜幕低垂之時,時年抓著顧惜朝的衣領,像是拎著個再尋常不過的包袱一般,如飛鳥掠空翻進了汴京城中,讓人覺得這汴京城的城牆有如虛設一般。
黑夜之中,在城牆之上戍守的士兵隻感覺到一陣風吹了過去,再看去的時候,時年已經早進了城中不知道多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