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麼能一樣呢?”
時年反問得太快,讓蘇夢枕幾乎懷疑要從她的口中聽到什麼驚人之語。
“取這位蔡太師花園裡的花送你,姑且也算是……將戰利品送給你,意義豈不是比樓裡種什麼花花草草大多了。”
她熟練地在桌邊找到那個當年習慣落座的位置坐下,好像並沒發覺多出來的茶杯本就是給她準備的。
蘇夢枕看得分明,燈火搖曳之中她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裡並沒有什麼旖旎的情緒,隻有一片純粹的坦然,和仿佛當真在思考要不要在金風細雨樓裡種點什麼容易養活的東西的情緒。
他心中微不可聞地發出了一聲歎息,又被他壓製下去了這種鬱躁之感。
然而他好不容易收斂了心神,同樣在桌邊坐下,便感覺時年以讓他都幾乎沒能防備住的速度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
“之前路上我便想問了,這些年樹大夫給你的醫治方案是怎麼樣的?你的內功這幾年間的長進應該不小才對,就算是忙於樓中事務,你也不像是會疏忽武藝的人,但我瞧著你的病比起當年更難纏了。”
時年的手指搭上他的脈搏。
她抬眸間覺得對方眼中那經年不褪的寒火,在此刻更添光增勢了幾分。
也不知道是被眸光灼燙還是被燭火映照,在他的兩頰蒼白中升起了一縷淺淡的紅。
他像是為了避開她直視的眼睛,又仿佛當真隻是湊巧在此時不適,突然用另一隻並未受製的手掩唇重重地咳了起來。
時年感覺得到,她指腹之下本就溫度要比尋常人低的手腕,在此刻的緊繃中,更是青筋都在隨著他劇烈的嗆咳而顫抖。
於是她猛地扣住了他的五指。
蘇夢枕凜然一驚。
他從來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七年前如此,七年後如此。
他今年僅有的兩次失態,一次是驟然從鐵手發出的消息中得知,她突然又重現江湖,當年百般尋找無果後的那種他自己都說不太分明的情緒,在看到那封飛鴿傳書的時候,這些經年發酵的所思所想都給一並觸發了。
而另一次,便是此刻。
他本就因為她今晚這出從當年她建議挖掘的密道前來,還突然送上了一束花的行動亂了心神。
這些思緒來不及徹底平複,胸肺之間寒症這番難以克製的發作,在她誠然是出自於好意的把脈中,又更加多了種明明試圖隱瞞壓製,卻被撬開到完全展露出來的意味。
何況她還在此時握住了他的手。
相貼的掌心間,她手上本就比他更高的溫度,在他確實未經防備的時候滲透了過來。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內勁絕不像是她的外表一般雲淡風輕,飄若浮雲。
那是一隻野獸,吞咽著它所能觸及到的冰冷糾葛的東西,卻還不等他體內的真氣做出反擊,便已然撤了回去。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右手像是被撕扯掉了一塊皮肉,尤其在手指相扣掌心相貼的位置,更有一種焦灼到極致的溫度,讓人像是在極端的高溫之下暫時喪失了對溫度的感知。
但他緊跟著又感覺到內勁的涓流此刻重新奔流在右手的經脈中,那種不再滯澀的狀態,給他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儘管他知道體內的寒症絕無可能避讓開那一塊不去侵占,很快便會恢複到之前的狀態。
若不能將症結從根源上祓除,那他所能感覺到的枷鎖解除的狀態,也不過隻是短時間內的臨時體驗而已。
但這片刻已經足夠他看到希望了。
可惜他並不能露出絲毫的欣喜若狂來,這是他需要常年保持的克製對他發出的警醒。
他咽下了激烈的咳嗽後喉嚨間的一抹血腥味,努力平複下臉色中像是被人擊鑿開寒冰的情緒外泄
在他重新看向這個出手從來不給人一點反應時間的姑娘的時候,已經隻剩下了一片看起來很像那麼回事的從容。
她的鬢角沾染了些薄汗,但她的眼神卻看起來比之前還要通透明亮一些。
她這表現讓蘇夢枕幾乎懷疑,自己方才感覺到的一切是否都隻是他的錯覺。
他體內的寒症來自於他繈褓之中所受的傷,在經脈之間讓絕大多數醫者都覺得不可逆的鬱結。
為了壓製這已然極陰的體質,他不得不放任自己的內功和病症之間的對抗處在了一個或許可以稱之為飲鴆止渴的狀態。
而現在他目之所見,這種寒流被她的內勁真氣吞噬後。
不知道到底是因為與她此時讓他都無從做出判斷的內功水平相比,實在過於渺小,還是因為她的功法正是這種症結的克星——
她的手隻有片刻的降溫而已,那縷寒氣很快消散不見了。
蘇夢枕隱約覺得,這縷寒氣對她這種修煉的功法至陽的人而言,或許並非是一件壞事。
“下次彆這麼莽撞了。”
時年平複了體內的真氣流轉,便聽到蘇夢枕平靜地說了這麼句話。
她本以為聽到的會是他說什麼給他一個解釋之類的,沒想到會是這句。
她歪著頭朝蘇夢枕看去,那張還殘留著幾分病症發作後的慘淡顏色的臉上,眼神依然是那種讓人看了便知道他是蘇夢枕的寒電如刀,隻是裡麵暈染開了一片說不好是無奈還是縱容的情緒。
她臨近汴京的路上,從戚少商和這京畿之地的江湖人士的口中聽到的,都是他這些年間被人以智計天縱,冷傲孤高之類的詞形容的形象。
可她現在看去,又分明還有幾分少年時期的他對人並沒有如此多防備的,在那輕漫疏狂之下的溫和。
她鬆開了那隻握住對方的手。
“本來是想試一試,如果不能成功,我便用方才那送花和送來好消息的功勞抵了,不過既然有可行之處,等我有了順理成章的由頭,從京城之外回來,你得讓我見見樹大夫,他給你看了七八年的病,對你的病情應當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了。”
蘇夢枕越發確認,她是當真沒有察覺到此刻的氣氛有種難以言喻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