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這樣的狀態真的沒問題嗎?”
樹大夫拎著自己的藥箱, 還是挪動了腳步。
不過不是衝著時年和蘇夢枕的方向過去,而是挪到了楊無邪的身邊,小聲問道。
他雖是宮中禦醫, 卻因為時常前來金風細雨樓替蘇夢枕診治,將對方幾乎當做了自己的子侄看待, 甚至比起他那個汲汲名利的弟弟, 在他這裡要更當做家人對待得多。
平日裡這個病號實在是沒少讓他頭疼。
畢竟金風細雨樓能走到今日的位置,與蘇夢枕的果決和事業心顯然是分不開的。
可惜這也同時意味著,他並沒有多在意自己的身體。
這樣的病症放在尋常的武林高手身上, 早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更不用說在他身上還同時有內傷和外傷——
縱然當年六分半堂那位雷堂主被逐出京城, 迷天七聖盟也在同時元氣大傷, 可蘇夢枕到底是一個人不是個神,這些年來的傷勢加上他尚在繈褓之中所中那一掌的傷勢早就混雜在了一處, 在肺腑處表現得尤其厲害。
這也是為何他最明顯的症狀還是咳疾。
樹大夫是這麼問沒錯, 但看到平日裡這位就連坐著的時候都要坐在那種不大舒坦的椅子上,讓自己縱然身處高位也始終不敢有片刻懈怠的蘇夢枕,現在被人靠著武力值的差距壓在那裡物理說服,他這個沒少因為病患不遵醫囑覺得大失禦醫水準的老家夥,也難得感覺到了一點暗爽的情緒。
“沒什麼事。無非就是其中一方妥協讓步而已。”楊無邪冷靜地回答道。
他其實思考的並非隻是治病的事情。
按照他當年的想法,樓主倘若被視為這金風細雨樓中的紫微星領袖群雄,他要做的便是做好他天相星的位置, 替他掌管後勤, 做些運籌帷幄之事。
而七年前的時年,在楊無邪看來便是紫微星旁的七殺星, 既能如破軍一般衝鋒陷陣, 又能夠自己獨當一麵。
但以他今日看來, 說時年是七殺星或許並不那麼合適,在她身上他看到的是另一顆紫微星的影子,隻是因為她所領袖督管的勢力並未在他麵前呈現,這才看起來像是七殺而已。
兩顆紫微星湊到一起未必就是件壞事。
副樓主肯為了樓主去解決神通侯府和元十三限之事,樓主也為了她敢與蔡京等人正麵過招,這其中並非是什麼東風壓倒西風的關係,如今看來或許也不隻是簡單的誌業相投目標一致而已。
有些人的退讓之意表現得稍微明顯了一點,多少是心思昭然若揭了些。
他看似並不那麼配合治療,實則手腕和手背的發力上,早從原本青筋繃起的狀態轉到現在呈現出略有舒張的狀態,已經足夠說明了他的意願了。
“我並不是不信你。”蘇夢枕看著這張跟自己離得很近的臉,覺得自己或許並沒感覺錯她眼神裡有些稍微古怪了些的情緒,即便是在逆光的狀態下。
但裡麵又並非沒有對自己的關切之意,有此一點便已經足夠他在這樣的目光中軟化下來情緒了。
“隻是現在畢竟是關乎時局的關鍵時刻,完全可以過上一兩個月再說。”
“隻是初步治療而已,又不是會損失什麼。”時年直視著他眼中那縷病火,語氣篤定,“我師從千麵公子,如今在醫毒之道上更有了些心得體會,你為何不敢多相信我一些,何況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脾氣,你現在說什麼過上一兩個月再說,等到一兩個月之後你又可以找借口說什麼過上半年再說。”
楊無邪默默地在一旁記下了千麵公子這個名號,打算等到出去之後找人查查看,說不準就能探查出來她當年失蹤之事,至於樓主現在跟對方之間的爭辯反擊,他就不必插手了。
反正他自己都放棄抵抗了。
“再說了,”時年繼續說道,“你知道你這病灶再拖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嗎?一般來說這種淤積在胸肺位置的寒症,會讓你的頭發眉毛漸漸稀疏。”
蘇夢枕的眉頭一跳。
“下顎這一塊現在隻是膚色蒼白,之後就可能是藥力堆積開始發藍。”
蘇夢枕輕咳了聲。
“大哥,你現在頂多就是看起來虛弱了點,要是到時候脫發加病容變色,那我都不知道該不該叫大哥了。”
蘇夢枕眼看著這張還與當年相差不多的臉,原本還有些緊繃的拳頭突然舒展了開來。
時年總覺得他雖然沒把視死如歸這幾個字說出來,臉上更是無奈縱容比之認命的模樣要清楚得多,但好像不說比說了更讓她有種無端的負罪感。
不對,她有什麼好有負罪感的,能治好他的病症比什麼都重要。
“行了,你鬆手吧,我不會阻止你動手的。”蘇夢枕說道。
時年鬆開了握住他手腕的手,從一旁的樹大夫手裡接過了對他病症的記錄冊。
樹大夫身為禦醫,更是被老樓主蘇遮幕認可的前來為蘇夢枕診治的禦醫,自然是有幾把刷子的。
起碼時年從這病症記錄的冊子上看到的並不隻是症狀的記錄和用藥的數據,還有他試圖以一個武功並不如何的普通武林人士的角度探查出他的傷勢錯綜,以及各種傷勢對應在內府的位置。
人體的五臟經絡何等複雜,又是異種真氣灌注入體內,哪裡是尋常的輸入內力可以相比的,有樹大夫的協助,時年的診治進展也要方便不少。
她將此前從萬春流的醫術典籍以及王憐花的憐花寶鑒中摘錄出的,對蘇夢枕的病症或許有些幫助的資料從袖中摸了出來,朝著樹大夫遞了過去,他看了幾眼,臉上的神情頓時轉為了一片肅然。
“時年姑娘,不知道這東西出自何人之手,老朽可有機會……”與對方麵對麵交流交流。
樹大夫的話尚未說完,已經被時年給打斷了,“可惜他們並不在這個世上,樹大夫您隻說,有這些東西輔助,您開藥輔助我的治療能否更有把握一些。”
時年並非不能自己開藥,但術業有專攻的道理她還是知道的。
她其實不如樹大夫在醫治病人上有這麼多的經驗,由萬春流和王憐花給她打下的基礎隻是讓她在觀摩醫案的時候更能做到心中有數,在動手的時候也更有章法。
但在之後祓除寒症後的調理,確保蘇夢枕能儘快恢複到能接受下一次治療的事情上,還是得依靠樹大夫的本事。
“有把握。”樹大夫回答得很堅決,他跟蘇夢枕相處得久了,多少也帶上了點對方的說話習慣,有把握便是有把握,有機會就得拚一把去試試。
“不過時年姑娘你就這麼把這個東西給了老朽,不知道……”
“這你大可以放心,東西既然已經是我的,再行贈予自然是得到過同意的。”
反正王憐花是說過並不在意的,至於萬春流,她都打劫過一次了顯然也並不在意再做一次,何況對方也沒法跟她當麵對質。
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隻要您能保證,莫要讓心術不正的人看到我給您整理的這幾頁東西就行。”
時年沒有指名道姓的說出來,樹大夫都能猜到她說的是誰。
她當時還在神通侯府上的時候,方應看和米蒼穹為了確保她確實是中了毒,也失了憶,請來的是宮中的禦醫而不是什麼尋常的醫者,而這個禦醫不是彆人,正是眼前這位樹大夫的胞弟樹大風。
這人早已經投效到了小侯爺的門下,當然更準確的說,他其實看的是權力和財富。
樹大夫一直覺得自己這個弟弟的心態不利於在醫道上的鑽研長進,可惜大家同為禦醫,身份地位上相差無幾,就算樹大夫有心想說,也並沒有這個說出來的資格。
“時年姑娘放心,這份東西我不會帶出金風細雨樓。”
金風細雨樓的綠樓頂上基本住著的是樓中的高層,為了診治蘇公子方便,樹大夫在那裡有一間長期使用的臥房,或者說是藥廬,他確實可以將時年給他的資料存放在那裡。
“好,那便有勞樹大夫費心了。”
上一刻時年還在跟樹大夫說話,下一刻她便已經出了手,簡直就像是為了防止蘇夢枕再行抵抗一般。
蘇夢枕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頓時凝滯在了臉上。
她雙手快如疾電地按在了章門、期門兩處大穴上,側腰本就是人相當敏感的位置,驟然遭逢穴位被內勁擊入,饒是蘇夢枕平日裡因為病症的緣故,稱得上是忍受力極強,也被她這一招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蒼白的麵容緊繃著,泛起了輕微的紅暈。
而時年的手未停,在將嫁衣神功的內勁灌入後,雙手順勢而上,食指按在了膺窗穴,拇指則按在了天池穴。
膺窗,胸前第三肋間隙,正是針對嗆咳氣短症狀的。
天池,第四肋間隙,同樣是針對的胸悶咳嗽之症。
他此前接受樹大夫的診療的時候,這兩處沒少被施用針灸,可當此刻內勁從其中湧入,在她指尖與他胸口觸碰的位置,驚人的內力溫度以這四個基點為中心擴散開來,更是將她先前從章門期門的兩處內力緊跟著引動上來之時,完全跟此前的針灸不是一種感受。
他鬢邊浮出了微汗,隨著這溫度升高,更是從細微的薄汗變成了汗珠,幾乎浸透了鬢角。
之前她也隻是握住他的手做了個嘗試,現在則是無比清晰地將內勁以壓倒性的優勢覆蓋上來,撕扯著胸腔之中經年的病灶。
但這些甚至與他本身偏向陰寒的內功糾結在一處的沉屙如何願意就這麼被人卷帶而去。
在這種本能的反抗中,他覺得像是有一把紮入胸口的尖刀將裡麵攪和得鮮血淋漓,比之直接將人劈開更有一種殘酷的折磨。
他隻能讓自己岔開思緒想著她這七年間內功的長進實在是驚人。
他為了壓製寒症,內功其實已經遠比他對外呈現出的樣子要強得多,時年卻依然能以外來者的身份做到壓製,這此刻從經脈中流竄而過的內勁中,除了熾烈之外,還帶著一種大多內功功法並不會呈現出的堅韌感。
也正是這種特質,讓它們足以在那裡橫衝直撞。
但當這股內勁幾乎覆蓋在他的心肺位置的時候,讓他隻去留意到這股內勁的特質,已經無法讓他的神情保持住大抵還能歸結進從容的狀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