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質疑的並不隻是當今天子,而是包括了質疑由天子統治的製度,神侯說您的想法朝前,太過大逆不道,並非是一句錯誤的評價。這世上有太多蠹國毀法,濫用國柄的皇帝,可像您一樣質疑的是權力集中在一個人手裡的並不多見。”時年開口道。
“我曾經聽到過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故事裡也有一個皇帝。”
她想起來的是跟陸小鳳在一個世界的皇帝。
“他說劍客練的是心劍,他練的則是天子劍,平天下安萬民,縱然是天子劍也要遵循同一個道理,劍直,劍剛才能藏劍於心,對君王來說所謂天子劍,並非為了以身擋劍,與人爭鋒長短,而是劍懷於心,決勝千裡,可惜這樣的天子並無多少。”
“看來你也同我一樣,是個大逆不道之人。”方巨俠笑了聲,發覺更有意思的是,在時年說這些話的時候,在蘇夢枕的臉上並沒有看到他對這種觀點的不認同。“繼續說下去吧。”
“您其實也明白,質疑權柄誰人在握,卻一來不能將皇帝殺了,因為死了一個猥持國柄的皇帝,還會有下一個,二來縱然您手握各派勢力,其實有這個本事將皇帝拉下馬,自己改朝換代去當那個可以為民謀福的天子也不成。”
“因為江湖中人倘若支撐一個人坐到皇帝的位置上,那麼這些人縱然不想成為權臣,也一定會有人想將他推到這個位置上,尤其是跟您親近的弟子,權力是會讓這些人腐敗的,他們中會出現第二個蔡京,第二個傅宗書,您也難保不是第二個如今的皇帝。”
“所以您選擇寄情山水,與其讓自己在京城裡眼見得萬事不順,卻不能做出什麼顛覆性的舉動,不如乾脆雲遊天下,做些見一人活一命,遇一事行一善(*)的舉動,不知道我說的可對?”
“你是個聰明人。”方巨俠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到了他這個身份的也並不適合將有些話再說得過於直白。
“但您敢想,卻還是不夠敢為!”時年語氣堅決。
方巨俠已經有很多年不曾遭到過這樣的指摘了,可他又得承認時年說的不錯,因為她緊跟著開口說的是,“這天下間從沒有什麼不需經過循序漸進的演化,您覺得權柄一人在握,當今無所顧忌,那為何不立足京城,作為一種無形的製約。”
“您說不為一家一人效死,還是為這樣一個君主,寧願能救一人是一人,但要說救人,如今當務之急是邊關之事,對金、遼二國的侵略之心早做準備。您當年與神侯說的不錯,您教導出來的弟子將會遵循您的想法,待時而起,為國儘忠(*),可是如今做到的又有幾人。
如今抗擊在邊線上協助邊防將士的,不是你們血河派和金字招牌的人!是剝離了蛀蟲的六分半堂的人,是矢誌不移的金風細雨樓,甚至是連雲寨這等朝堂與江湖都視為匪類的人!”
方巨俠久久不曾開口。
他注意到蘇夢枕的唇角帶上了一點不大分明的笑意,不完全是因為時年對他的維護和對金風細雨樓的稱道,還是因為這個眼光毒辣的年輕人已經看出了他的猶豫。
或許在野,並非是一件他所謂的讓更多人活命的方式。
“我曾經勸誡過小看讓他從善如流,他是聽我勸的。”
方巨俠沒接著時年的話說下去,但他收攏回去了話題,已經足夠表明他的態度了。
他把公事重新收到了私事上來談,而原本的公事,他會重新慎重考慮。
“小看的出身並不好,他父親是個無惡不作的魔頭,而他的母親是老龍婆,我與夫人誠心希望他擺脫原本父母的影響,從方應砍的名字改成了方應看。當然叫小看還有個原因,你們上來的時候應該見到高小上了,小看打小就聰明,卻輸在過高小上的笨辦法上,所以我讓小看從此不要再小看任何江湖人,他也確實聽我的勸這樣做了。”
“當年我要勸他聽人之言,如今我自己也得這樣做了。”
方巨俠歎了口氣,方應看到底是他看著長大的,對他這個已經遠走江湖的人而言,隻有兩件事是他無法輕易放下的。
一件是喪妻,夫人近年來的身體不大好了,恐怕需要找個固定的住所靜養,第二件就是喪子,但現在不僅他已經被說服得打消了討要說法的念頭,甚至好像連帶著他自己都要被說服重入朝局了。
“方巨俠確實應該多聽聽彆人的話。”蘇夢枕說道,“今日就算我們不來,還有個人也是要來的,您或許聽過他的名字,刑總朱月明。”
那日金風細雨樓的典禮上朱月明勉強算是死裡逃生。
雖說要不是時年那句話關七也不會突然奔著他而言,迫使他用出了金蟬脫殼的技法。
但朱月明在京城裡混,自然清楚,自己該有何等應對才能最大限度地聯絡人情,尤其是在看到七絕神劍儘數殞命,就連米蒼穹都被驚退的時候,聽聞方巨俠返京,賣個消息給金風細雨樓自然是他做的出來的。
“朱月明這個人我知道,他是個明哲保身的本事人,不表態不站隊,遇到事情也向來不露聲色,他都要來見我,可見那個小孩兒確實做了些非同等閒的事情。”
將方應看稱作小孩兒,恐怕也隻有方巨俠做的出來。
“他說,方應看若不死,他也要兜不住底了!”蘇夢枕語氣凝重,“我先前說,方小侯爺生前勾結宦官,聯通權貴,如何勾結如何聯通,靠錢,而他的錢從哪裡來?”
“他在京城裡,既算是張揚,因為要打著您的旗號行事,又不能算太張揚,想必米公公給了讓他韜光養晦的建議,但他做出的事情卻是——放債,利用放債來得到手中用來周轉、維護人情的銀兩。這是個什麼樣的產業,其實不需要蘇某細說,方巨俠也清楚。”
“您所要做的絕不隻是像您當年規勸義子一樣從善如流,而是時隔多年再一次看看如今的局勢!”
說完這話,蘇夢枕握著時年的手站了起來,“方巨俠並非是一個被障目之人,我想您會做出一個正確的決定的。我二人先告辭了。”
方巨俠目送著兩人離開屋內,突然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好像不知不覺間被人以言辭逼入了漩渦之中。
而時年和蘇夢枕走出了客棧,相視一笑。
雖然並未提前協商,但好像彼此都清楚要在方巨俠麵前說些什麼,說的也是自身的心裡話,便順利得讓人覺得有些意外。
而更好在關七已經不在此間地界,那位讓時年覺得同樣不好應付的溫小白,也同樣沒什麼用武之地了。
“方巨俠恐怕會很難辦,他本是為了義子入京的,結果仇人處置不了,自己可能還要入京來當個助力,這天下再沒有這樣賠本的買賣了。”蘇夢枕說道,“但若非他始終懷揣著一顆慈悲濟世之心,他也無法被我們說動。”
“他又怎麼能不來呢,他不可能看不出來,京城裡金風細雨樓一家獨大,如若我們再將蔡京一黨通敵叛國的消息送到官家麵前,官家是很有可能猶豫的。他來了卻不一樣,他是官家的助力,也是金風細雨樓的製衡,可實際上,在邊防之事朝堂之事的立場上,他與我們是一致的,這才是讓當今局勢好轉的機會。”
“我們給自己樹立一個敵人,卻其實是在樹立一個屏障。見一人救一人如何比得上直入病灶要害。”
所以他一定會來。
說完這些,她用指尖輕輕勾了勾蘇夢枕握住她那隻手的手指,抬眼看了看天色,“反正事情解決了,現在時間還早,要不要再走走,不急著回樓裡。”
“你想去哪兒?”蘇夢枕問道。
“上次那束花快開敗了,我覺得再去太師府摘一束就不錯,你覺得呢?”
時年側過頭露出了個有些惡趣味的笑容。,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