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年離開汴京的時候已經是又一年的冬春之交。
如今京城裡的情況,要讓皇帝勵精圖治有些難度,讓他勉強接受朝堂上的建議倒是不難,何況主戰派的聲音已經隨著某些人的倒台而占據了主導。
而在京城的幫派中,金風細雨樓更是主戰派的主要助力。
縱然是看似在小侯爺方應看之死上與金風細雨樓間隱約存在嫌隙的方巨俠,在政治立場上也並未表現出絲毫的衝突之意。
不過儘管如此,時年這位金風細雨樓副樓主,也是準樓主夫人,在離開京城這件事上依然還是秘密行動為好。
而她與蘇夢枕對外商定的理由是閉關突破。
事實上這也並非是個不能為人所接受的理由。
汴京城中有目共睹,在那一場煙花徹夜的訂婚典禮後,蘇夢枕身體的恢複速度與金風細雨樓聲望的累積速度完全是成正比的。
好像前幾個月他給人的印象還是命不長久,整日嗆咳,光是看那位禦醫樹大夫往金風細雨樓中跑的速度就能知道他的身體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但在那場訂婚之後,他走出金風細雨樓的次數遠比此前要多,在京城中的重大幫會決議上,也表現出了遠勝從前的雷厲風行手段——
卻絕不是因為必須在自己壽數將近之前達成目的,而是他已經可以像常人一樣出手。
紅袖刀依然帶著他個人獨有的詭譎瀲灩,卻並非是那種極儘一刹的絢爛,而他的麵色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天天地消退去了蒼白。
同樣明顯的還有那位幾乎從未與蘇樓主不在一道出現的副樓主。
當日她與關七一戰,因為那副樓主的接任大典本不是什麼人都邀請的,親眼目睹她將關七逼入破碎虛空的境界,更眼見她從那道驚雷之中也掌握了一種能助力她突破的力量的人雖說不少,放到整個京城中便不能算什麼了。
但誰都能看到,她在這京城風雲之中的實力展露,一天比一天地讓人覺得心驚。
這無疑是一種無形的威懾。
甚至就連皇帝都難免找來了林靈素,向他問詢依靠仙法到底有無可能敵得過這位距離破碎虛空或許隻有一步之遙的絕頂高手。
在冬末從方巨俠和諸葛神侯的口中也得到了不可力敵的答案後,更是忙不迭地給她送來了一份免死鐵券。
而這一道保命金牌,被時年離開前留在了金風細雨樓之中。
她仰頭朝著玉峰塔上望了眼,想起來了八年前她初入京城的時候,看到的也是身在塔上那個隱隱綽綽的身影,隻不過現在兩人之間有種默契,她離開出海並不需要他來相送。
雖說她無法保證自己到底要何時回來,但這個時間想必不會太久。
抵達之前她讓蘇夢枕秘密打造了一艘海船的港口,她便尋到了那一艘經由班家協助完成,可以由她一人操縱出海的航船。
鏡子覺得這個出海尋訪常春島的舉動有些沒必要,時年卻不這麼看。
曆次去往不同的世界中,看似相互有聯係的世界,實際上在時間軸的節點上都發生了微妙的轉折,讓整個江湖呈現在她麵前的就是聯係似有,又似乎陌生的狀態。
隻有常春島不一樣。
隻有這裡像是前後之間做到了重疊,雖然是一批人在島上完全消失之後才迎來另一批……
上一次她在這裡離開的時候,在蔡家取得了蜃樓刀後所剩時間已經不多,加之她當年也還沒發現其中的蹊蹺之處,現在總歸還有時間,做個驗證要比什麼都不錯讓她覺得心安。
這艘船在深夜出了海,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港口,而在金風細雨樓中也暫時少了一位副樓主。
正如時年所猜測的那樣,在海圖上並未標注出常春島的位置,一座海上仙山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中。
不過此時的常春島還是一派人跡罕至的樣子,臨近岸邊自然不會有那布置下大周天絕神陣的跡象,隻有一片被海浪衝蝕出的痕跡,在島上也沒有那些白玉樓閣,竹林小築,隻有那摘星峰上一片光禿的觀月台上流轉著月華。
時年並沒覺得自己來得有什麼不值的,她如今所處的朝代遠在自己原本的世界之前,此地未經開發反倒是對的。
她在“觀月台”上席地而坐,靜靜地等待著明月降落日頭升起,也便到了她要從此地離開的時候。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武道進境已經到了瀕臨突破的一步,這一次鏡子帶著她回來,她感覺到的並不是天旋地轉,而是一種格外奇妙的知覺。
她覺得自己有一瞬間處在精神與身體完全割裂開,在天地倒覆之中各自成一完整的真氣循環的狀態,等到落地之時,這割裂開的感覺才重新回到了統一。
而在她麵前的燭火甚至未曾發出一星半點的搖曳。
“直接去下一個世界。”時年毫不猶豫地說道。
當日關七之事後,鏡子上顯示的去往下一個世界原本需要三個月的冷卻時間就已經消失不見了。
所以時年此刻也沒有絲毫停留的必要。
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你應該不可能對這些世界完全一無所知,之前利用你去到彆的世界的人總應該會給你留下一些印象,我需要一個——”
“一個能與臨近破碎虛空而且身在圓滿狀態的高手一決高下,助我達成最後一步的世界。”
她目光之中斬釘截鐵的意味,鏡子看的很清楚。
鏡子的畫麵上飛快地閃過了幾個圖案,最後停留在了和氏璧投影上。
【選這個。】
時年記得他說起過這個,因為他說過此前的有一任夥伴覺得是塊玉應該很安全,不會出什麼事情,便選了這處。
但這顯然並非是個簡單的世界。
“我剛才好像還看到了一個世界是一人在小舟上,上麵有驚雷劈下?”時年的眼力絕無可能錯過這個畫麵,而比起看起來有些玄乎的和氏璧,這個的場景好像還要更加接近關七離開時候的樣子一些。“那個又是什麼?”
她有些奇怪為何鏡子連絲毫讓她做個選擇的想法都沒有,直接就選了和氏璧。
【也是破碎虛空,不過信我一次,這是對你來說最好的選擇。】鏡子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有些說服力。【我們合作都這麼久了,我也不瞞你,若非這一次次成功地來回,我的狀態沒可能恢複得這麼快。】
時年一直將鏡子揣在身上,少有讓他露出來,如今在燈燭之下細看,確實是要比她一開始見到的樣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這賣相原本並不算太好的鏡子表層仿佛是剝落了一層暗漆,取而代之的一種近乎玉色的光,看起來還有那麼幾分像是常春島上的白玉為階的那種玉質,隻不過留一半掉一半的,看起來反而有種混搭的不忍直視。
時年決定相信他一次。
才從金風細雨樓離開,她身上武器裝備都齊全,沒必要再行準備,她深吸了一口氣,按下了那塊和氏璧剪影的位置,也將鏡子按在了身前。
下一刻,她感覺自己一腳踏入了虛空之中。
“你覺不覺得,這一次的傳送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對我的影響都要小很多……”時年維係著體內的真氣流轉,眼前所見的光怪陸離之色顛倒錯亂讓人神思紊亂,但她早非頭一次傳送,功力更非當年的她可比,依然能做到固守靈台清明。
甚至還能在傳送之中與鏡子做到短暫地交流。
【可能是熟能生巧,熟能生巧……】鏡子回答道。
時年跟他相處那麼久了,如何聽不出他話中的心虛之意。
但他頂多就是藏著什麼沒說,卻沒有坑害她的意思。
時年將鏡子往懷中一收,因為她已經意識到自己並無繼續追問的機會,周遭突然出現的扭曲與裂隙,意味著她已經抵達了目的地。
她一腳踏出,險些一頭栽進前方的水中。
好在她早對鏡子的不靠譜有所準備,輕飄飄地在水麵上點過,人已如飄萍一般立在了水上。
頭頂星月皎接,星空之下便是這水波粼粼的大湖,遠處孤島一座,停靠著兩艘大船。
時年隱約覺得此地與鏡子所說的什麼傳送會到安全的地方又沒聯係可言,便忽然聽到了湖麵之下一陣急促的水聲,正從遠處朝著她所在的方向而來。
而從那兩艘大船的其中一艘上,突然通明的燈火中也有一道外放而出,直指這方的氣勁。
伴隨著呼喊之聲,她看見十數艘快艇從那大船上被人放了下來,目標正是逃竄而來的三道氣息。
一道拖著另外兩道。
她雖不清楚此地的情況,卻也知道在有大事發生的時候必須遵從的一個道理——
先下手為強!
那水中的黑影裡居中的一個探出了個頭回身望去,冷笑著怒罵了聲“不知死活的東西”,顯然對身後追兵的水準嗤之以鼻,意欲重新潛入水中離開,卻忽然發覺自己的前方不知道何時多了個人影。
淩波立足微山湖之上的少女,青衣在月光之下流轉著一種宛如碧翎的幽光,這本已至暮秋時節的冷寒之夜,她身上卻輕紗外披翻飛,青衣同樣顯得單薄,在這大湖煙波迷霧之中,宛若神靈天降。
更何況她還生了張姿容傾國,不似凡人的臉。
他自認自己的本事在門閥中排得上號,方才以短劍暗襲東溟派尚公得手,甚至抓住了同宗堂兄在找的兩個小子都出奇的順利,更是助長了他的信心,然而這青衣少女出現得無聲無息,絕無可能是什麼尋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