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希白的後背滲出了冷汗。
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時年並沒有在跟他開玩笑,而是確確實實地要他將石師畫在扇麵之上。
侯希白自認自己身為花間門下弟子,以入世修行為手段,出入達官權貴的宅邸,對人心洞察可以說水準絕不低。
但他又怎麼會想到,時年其實隻知道他應當與石之軒有些關係——否則以她這在此地初來乍到的情況,更加上並不像引來跋鋒寒和傅君瑜一樣是因為頂著宇文成都的殼子,如侯希白這樣的高手本不應該這麼輕易找上門來——卻並不知道他就是石之軒的弟子。
當然她現在猜到了。
可對侯希白來說,石之軒先入為主的判斷也同時讓他產生了一種被誤導的認知。
對方既然是陰後祝玉妍的徒弟,帶著報複的心態而來,又怎麼可能在找上石青璿之前沒將石師如今的情況給打探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此刻她折扇尖端的那一點寒光,看似並未鎖定攻擊的目標,實則卻像是隨時都可以朝著他的手腕發難。
侯希白的武功不簡單,他的美人扇同樣不簡單。
冰蠶絲的扇麵不畏刀劍,精鋼打造的扇骨不易斷折,二者之間的連接更是靠著千年橡樹的汁液,再加上他尊奉石師之命自創出的以扇為武器用來對敵的折花百式靈動異常。
他自認自己若非要表現出一派遊戲人間的假象,何止是在青年才俊中排得上名號,在江湖上的名號應當會比現在更加響亮才對。
可在那一點隱而不發的寒光在月色之下閃過的時候,他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祝公子,在下的畫技並非隻拜了一位師父,乃是博取各家所長——”
“侯希白,”時年突然打斷了他的話,眸光冷得出奇,“你還沒有這個當千年狐狸的資格,我勸你還是不要狡辯太多的為好。”
侯希白的臉色一僵,這剛有異動便已被他自己收回,極力做出一派沉靜之態的神情,其實藏得算好的了。
可下一刻,他便感到一陣驚人的威勢朝著他壓製過來,讓他再也無法維持住臉上的平靜。
這整艘船上,仿佛隻有他們兩個人是活物。
極致的安靜之中,他那無法立穩身形、跪倒在了甲板上的動作裡,甚至能夠聽得到膝蓋之下的木板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汗珠從他那張俊秀文雅的臉上不可抑製地泛了起來。
何其驚人的威勢從青衣公子的身上發作襲來,對方卻仿佛完全不覺得自己有做出什麼特殊之舉,依然在神情中顯現著一種與這明月大江相和的風輕雲淡。
侯希白突然感覺到自己頭上的鬥笠被人摘了下來,被她隨手丟進了江中,而後他的下巴被人給捏住,以一種近乎調戲的姿勢將他的臉抬了起來。
躬身靠近的少年,逆著月光顯露出幾分陰鷙之氣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縷玩味的笑容。
侯希白覺得自己幾乎要被這種驚濤駭浪一般的氣勢吞沒,而這驚人的壓迫感分毫也不遜色於他曾經從石師身上感覺到的。
隻是師父畢竟不會要了他的性命,眼前這位卻絕對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將自己給料理了。
“侯公子,隻是勞駕你畫一幅畫,好讓我知道你沒有這個想要窺探青璿的樣貌的心思,就這麼簡單而已,你應該不會希望自己上得了船卻下不去,又或者是——”
這隻捏著他下巴的手又將他的臉按了下去,讓他的眼睛在直視前方的時候看到的是自己的手。
這隻本應該執著扇子又或者是畫筆的手,現在為了支撐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伸開的五指按在船板上,因為過分用力,繃緊的皮膚與指節都呈現出了一片蒼白之色。
“又或者是將你的手留在這裡好了。”
時年鬆開了對他的鉗製,“侯公子是個聰明人,隻是畫個畫像而已,又沒讓你做什麼背叛師門的事情,你該知道怎麼做。”
侯希白長歎了一聲。
石師,或許你還是小看這位陰癸派的傳人了!
她看起來初涉江湖不假,魔門弱肉強食的規則在她身上卻體現得實在清楚。正因為她便是作為捕獵者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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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有點懷疑,等我們到了巴蜀境內的時候,船上會不會再多幾個人,到時候八人抬轎可能都滿足不了我們這位小師父了。”寇仲小聲說道。
昨夜船上甲板的對峙,他和徐子陵兩個自然沒有看到那場好戲。
他們兩人按照時年給他們指點的呼吸吐納改善方法,來繼續運轉長生訣,因為整個人都沉浸在了人體的內外真氣循環之中,心神收斂內息沉靜,可以說跟睡死過去也沒什麼區彆了。
但在醒來的時候見到船上多了個人,還是個明明看起來身家氣度不凡,卻麵露苦色,仿佛遭到了什麼折磨一般的青年,猜都能猜出個大概來,就是不知道對方到底是什麼來頭而已。
聽風濕寒——他們是這樣稱呼跋鋒寒的——說起來,那四個被六戊潛形絲吃得死死的家夥,其實遠不像是在時年手下表現得無害而可憐,那麼說不定這個看起來很像是個書生的家夥,也有可能是個江洋大盜。
“不過看起來,石大家好像認得那個小子。”寇仲的觀察力並不差,一轉頭就發現了這個船上的異常。
“你小聲點,石小姐看起來並不喜歡這個侯公子,可能有些恩怨。”徐子陵回答道。
石青璿麵色複雜地看著雖沒被捆縛住手腳,跟尤鳥倦幾人一個待遇,卻依然得稱得上是淪為了階下囚的侯希白。
她又怎麼會不知道侯希白是誰的徒弟,花間派在旁人那裡未必知道那麼多,她卻從侯希白的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那是比時年這種在行為舉止上的正邪難辨更加清晰的來自石之軒的烙印。
她本以為侯希白是衝著她來的,卻看到對方在看到她後隻是抬了一下眼,又繼續沉浸在了麵前的作畫上。
多情公子侯希白的畫作天下聞名,不知道有多少美人希望能得到他的青眼,替她們繪製一副形神兼備的畫像,更是將形象被繪製在這把美人扇上視為自己的福分。
可惜侯希白這人與不少權貴暗中有往來,身份神秘又軟硬不吃,當真是如他所說,隻將他看得上眼的美人繪製在這千金難買的扇麵上。
然而現在,石青璿見到他在扇麵的背後開始畫的是個男人。
若是畫的祝公子,其實她也覺得不是不能接受。
畢竟在這位容色驚人的小公子身上,有種雌雄莫辯,又攝人心魄的魅力。
可在侯希白寥寥數筆的勾勒中,浮現在扇麵上的赫然是個從樣貌上來看大約三十多歲,身著一身書生長袍的文人。
而這個人,他就算是化成了灰,石青璿也認得他!
意識到時年居然在勒令侯希白把石之軒的樣貌畫出來,石青璿的表情便更是微妙了。
她可不覺得時年隻是為了讓侯希白的扇麵上不再留有空缺,果然在侯希白的工筆丹青繪製完畢後,這把伴隨了侯希白多年的武器便被時年毫無負罪感地拿到了自己的手裡。
卻不是取代她自己手中的那把折扇,而是神態自若地揣進了自己的袖中。
侯希白嘴角一抽,“祝公子,在下按你所說的畫也畫了,為何……”
為何還將他的扇子給收走了。
反正他拿著扇子不拿著扇子都打不過她,拿走扇子簡直是多此一舉。
“侯公子舍不得這副畫像嗎?祝某不過是看侯公子這男人畫像畫得也很有本事,想著若是之後有機會一定要來臨摹學習一二,想必侯公子不會破壞在下的求知好學之心才對?”
時年笑得眉眼彎彎,誰看了都覺得她實在是個心思純善之人。
侯希白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時年這麼打斷,現在若要繼續堅持要回自己的扇子,誰知道會不會被這個現在看起來心情不錯的少年,忽然來就一出翻臉無情的戲碼,將他給收拾了。
他還是當好彆人案板上的肉得了,等著石師來營救。
反正石師與這個功力何其恐怖的少年肯定是要見麵的,隻是多了一副畫像提前知道了對手的長相,應該沒什麼問題?
侯希白努力說服自己。
但等畫完這副畫像之後,他便體會到了他這落難的花間派弟子,到底處在一個何種底層的食物鏈關係上了。
他被時年封住了內功,丟給了寇仲和徐子陵看管。
若隻是暫時被人限製住人身自由,反正連武器都已經丟了,侯希白其實也沒什麼所謂了,可顯然時年將他丟給這兩個小子還有彆的目的。
看她跟著兩人耳語了一番後,那兩人摩拳擦掌地朝著他走過來,像是要將他給大卸八塊了,侯希白自認自己平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也覺得自己可能是要因為沒少結交紅顏知己,先遭到一點報應了。
他眼看著自己麵前多出了一堆材料,那兩個家夥更是對著一本書籍研究得入神,時不時抬眼朝著他看過來,活像是在研究要先從何處動刀子。
侯希白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不想看到自己身上少塊肉的樣子,卻發覺自己等了好久,也沒有利刃入體的疼痛感,反而是在臉上忽然貼上了個東西。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他才感覺到臉上的動靜停止了,然後他便被人扶了起來。
“這家夥不會睡過去了吧?”寇仲的語氣中帶著幾分狐疑,“要不我給他來一刀?”
侯希白沒好氣地朝他看過去,卻看到在他的麵前多了一麵銅鏡,而銅鏡中映照出來的是一張歪七扭八,五官不成比例,總歸絕不可能是屬於他的臉。
若非他不僅功力被封,還被點中了穴道,他非要找這兩個小子的麻煩不可。
“這位猴子兄,”寇仲指了指鏡子裡的影像,“你應該猜到我們為什麼需要你來幫忙了?師父說你的畫功不錯,正好可以給我和陵少當個學習這種易容之術的試驗品,師父說了,若是你指導得好,便——”
“便將我放了?”侯希白話是這麼說,卻不覺得自己能遇到此種好事。
“當然不是。”扶住他的徐子陵開口回答道,“若是你指導我二人指導得好,師父便讓你從我二人鍛煉易容功夫的試驗品,改為去抬轎子。”
侯希白雙眼一閉,他現在比任何時候都希望石師趕緊來拯救他脫離苦海,他這個階下囚的價值對方真是一點兒都不放過。
可惜正如寇仲和徐子陵在勸解他的時候說的,能活著為什麼要放棄生命,何況時年顯然沒有要了他的命的打算。
此刻被侯希白寄予厚望的石之軒確實已經在朝著這邊趕了。
他本以為派出個侯希白已然足夠了。
他一手教導出來,更是能夠自創武藝的弟子到底有多少斤兩,放到江湖上又是個什麼本事他心中有數。
何況侯希白這小子最難得的就是他不止習武天分不低,人還夠精明,死的也能說成活的,更是因為是蜀地之人,對這一路上會經過什麼地方了如指掌——
假若應付不來,也能選擇合適的時機逃走才對。
但接連過了兩日,眼看著他們都要抵達目的地了,卻還是沒收到侯希白的消息,本來還沒讓自己乘坐的船隻全速行進的石之軒坐不住了。
現在在那個他看來是祝玉妍培養的複仇工具的手裡,已經同時拿捏住了他的女兒和他的徒弟。
好在時年他們的船總算是在臨近巴蜀的一座小鎮停下,給了他追上來的機會。
他從他這艘尾隨在後的船上朝著那邊望去,正看見一個舉止氣度都與尋常人有彆的少年從船上跳了下去,朝著鎮子的方向走去,身邊並沒有跟著任何人。
石之軒握緊了船上的扶手,克製住了自己這幾日的焦躁中幾乎難以抑製的殺意,極力讓自己依然保持在一個慈父的狀態。
他是來彌補當年的過失的,是來拯救極有可能已經遭到了那姓祝的小子欺騙的青璿的,不是來大開殺戒的。
他運轉起輕身功法,從船上幾個起落間已經落到了前方的岸邊,緊追著時年而去。
對這個橫空出世的小輩,石之軒此前一點消息都不曾聽聞過。
但在見到時年的瞬間,他已知道了為何侯希白會突然之間杳無音信。
對方周身氣勢收斂,已然達到了返璞歸真的境地,更可怕的是,石之軒竟然一時半刻之間也分不出她到底是修煉的魔門之中的哪門子功法。
他決定製造個偶遇的機會,再近距離觀察觀察。
他也忽然有些不敢確認對方是否當真是祝玉妍的徒弟了,要讓祝玉妍教出個跟她當年一個做派的徒弟不難,要教出這麼個讓他這種老狐狸也摸不出底細的徒弟,說句實話,難度有點大。
行走在街市上看起來像是與周圍之人隔著一層迷霧的少年,並沒有因為那張令人神魂為之動蕩的臉而引起什麼轟動,“他”進了點心鋪裡買了兩盒糕點後便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遊蕩,似乎隻是為了排遣這兩日隻能待在船上這逼仄之地的無聊。
等到將街市逛了個遍,石之軒才看到她總算是停下了腳步,最後站定在了一個書畫攤子麵前。
對他來說,再沒有比這種地方更適合搭訕了,畢竟他此時的樣子,與一個遊曆天下遍訪名山,為了增長見識的書生並沒有什麼區彆,應該不會引起對方的警惕。
他走到了攤位旁邊,看到時年正在從書畫堆中挑選出了一副展開觀摩,狀似無意地開口問道:“公子可是喜歡此類畫作?”
“閣下有何見解不妨直說。”少年聞言一邊回答,一邊略微偏過頭來看向了他。
這本隻是個對搭訕人直視的禮貌回應而已,可在對方扭轉過來的冷清目光中,石之軒還看到了一種驟然升起的古怪意味。
他覺得這個目光讓他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因為對方更像是為了確保自己並不曾認錯人一般,又將他從頭到腳地掃視了一番。
“在下可是衣著上有何不妥?”石之軒被她這個眼神看得發毛。
“倒也不是。”她輕輕搖了搖頭,下一刻石之軒便看到這少年從袖中取出了侯希白的那把美人扇。
展開的扇麵上除了新被畫上去的沈落雁之外,另外的七張圖石之軒之前都見到過,絕無可能出自第二人的手筆,那確實是侯希白的扇子。
可這扇麵一轉,竟赫然出現出了另一幅他此前從未見到過的畫作,畫的還不是彆人,正是他!
石之軒陷入了沉默。
他本想出口繼續深入的搭訕都不得不吞咽回了肚子裡。
而他旋即便聽到了時年問道:“邪王閣下,您當真是魔門中人嗎?這年頭倒也不是那麼流行來一個送一個,來兩個送一雙。不過要我說這也不失為一出美談,當徒弟的尊師重道將師父描繪在寸不離身的武器上,反過來這當師父的連點偽裝都沒準備,就這麼為了徒弟的安危找上門來了。”
這明明是一番誇獎之詞,石之軒卻硬生生從中聽出了嘲諷的意思。
他這個送上門來給對方嘲諷,還試圖借著談論書畫搭訕的,便儼然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對麵的少年卻神色不改,風輕雲淡地合扇輕歎,“邪王請吧,等你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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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多時了……
石之軒自打研究出不死印法,雖名義上魔門八大高手中位居首位的還是祝玉妍,但在魔門內部的認知中都知道,他這個邪王的含金量卻實在要比祝玉妍這個陰後要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