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缺才與時年交手不算太久,比誰都看得分明她這一招中的變化。
上一次壓倒他的天刀之威的刀法意境,乃是人為次刀為主。
而這一次,在寧道奇恰好以散手八撲的精華招式扼住了那把刀的時候,反而促使她踏入了更高一層的境地。
人與刀何必分清彼此。
此刻這籠天蓋地的刀鋒疾雨,蓋過了漫天飛雪,就連這白石廣場上最中心的文殊菩薩雕像,都沒能幸免地在這場刀刃風暴中化作了灰燼,還依然在升騰、扭結到了一種幾近窒息的地步。
但時年其實沒有表露出如此明確的殺意。
她身在風浪之間,衣袖中的尋常飛刀仿佛是因為受到了這種共鳴的刀意吸引,一柄柄化作了碎屑,唯獨剩下那四把蜃樓刀因為有她的內勁灌注留存了下來,此刻化為了那漫天刀光中真正蟄伏的利刃。
這種感覺有點像是宋缺的“舍刀之外再無其他”,又仿佛並非如此。
她當日寄寓於刀氣之中的人間燈火,在此時並不需要再以鮮明的方式展現,因為每一刀都已在這個無光的世界中化作了一盞燈火。
飛雪其實也並沒有再被她那嫁衣神功的氣勁燒灼到消退。
看似蓋過去的氣勢之中,實則是那一片片皓白都落入了刀意無聲也無形的畫卷中。
這個一瞬之間凝結的小世界裡,她指尖緊扣的刀鋒仿佛無處不可去。
下一刻她睜開了眼睛,那抹跳躍的孔雀藍色重新跳入了她的眼簾,風雪之上的陰霾天色也在同時映入了眼中。
她也同時看見了在她麵前的寧道奇。
但在時年的眼中,此刻這些景象與人之間都發生了變化。
武者從後天入先天之時,往往會眼神愈發明亮,目之所及都仿佛被淨水重新洗滌一輪一般。
而她此刻的感覺卻與這種被擦拭乾淨了塵埃一般的知覺截然相反。
她覺得自己看什麼都帶著一層輕薄的霧氣,好像這層霧氣薄得不過是如同清晨未散的晨霧,僅僅是稍縱即逝的遮掩而已,又好像這霧氣是一層抹不去的紗網。
但當刀鋒隨心而動的時候,那些遮掩隨時都可以被擊破消散。
並不是有東西把它們和自己間隔開了,而是她一步踏入了更加虛渺的世界之中,讓自己與其他東西之間生出了這一份隔閡。
所以她動了動指尖。
飛刀能有多快,這四把蜃樓刀便能有多快。
四道仿佛隱含雷霆之聲的厲芒將這白石廣場的地麵愈發震蕩得粉碎。
緊跟著便是暴雨傾注的刀光將這些繚繞的霧氣給撕扯殆儘。
她本該出現在寧道奇的麵前,但仿佛隻是她周遭的刀光屏障往外擴張了一分,她便已經出現在了另外的一處位置上,而那四把當先落下的飛刀又不知道何時已經回到了她的手中。
時年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力場,隻是當那層她此前看不破的隔閡被打破的瞬間,她對刀的掌控力已然更上一層樓。
這把刀也不再能夠被散手八撲所阻攔,而徑直——
徑直架在了寧道奇的脖子上。
若非她在這刀法與武道境界的頓悟中收斂克製得很,現在被摧毀的便不隻是這白石廣場,還有現在站在碎石之上的白道大宗師。
時年重新手握刀刃的那一刻,她好像突然之間又恢複到了那種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狀態,可她知道,自己隨時可以重新踏入那片未知的虛空之中。
刀芒沉靜卻仿佛隨時可以暴起傷人。
一點皓白輕輕地落在了刀鋒之上。
見到這一幕,寧道奇不由長歎了一聲。
“是我輸了。施主武道天賦獨步天下,竟然還能在此番對戰中另有領悟,我本以為散手八撲已經是最為接近天人合一的境界,卻還是發覺人外有人。”
時年還沒來得及將刀收回去,已經又收到了他緊跟著發出的傳音,“施主與慈航靜齋之間的賭約,我會從中一力促成這交易籌碼的兌現。”
寧道奇果然是個厚道人!
不過恐怕時年就算不催促,慈航靜齋也不至於有這個膽子拖欠她的東西。
寧道奇在發覺自己的出招將對方送入了武道精進的狀態,其實心中難免還有幾分僥幸的情緒。
若是她正好破碎虛空,豈不是也同樣是一種方式讓魔門再次回歸到並無聖君統籌的狀態。
然而在遊翱天地的蠱惑麵前,她居然是退回來了那一步,也要完成這將白道擊敗的一戰。
可寧道奇又哪裡知道,時年現在看起來像是因為收回了腳步,處在一種真氣內斂的狀態,實則她的周身有另外一種更加活躍的真氣在遊走。
她好像隨時可以重新踏入那個全新的世界之中,隻要她重新將心神沉浸到那種人刀合一的狀態之中,又或者是再來一場如跟寧道奇交手的對戰一般水準的戰鬥。
但魔門還有不少事情沒在此間完成。
她若在此地心無牽掛倒也罷了,可誰讓她還有個立誌要收回魔門天魔策十卷的母親,她總不能當場就跑了,留下一個魔門聖君與散人寧道奇對戰平地飛升的傳聞。
到時候李四小姐那邊會陷入何種處境,魔門又會否重新進入分裂的狀態,時年也不敢拍著胸脯保證。
“我倒是有另外一件事需要寧前輩去做。”時年笑容溫和,若非她站在這一片廣場的廢墟之上,身旁的文殊菩薩像更是隻剩下了一個基座,誰也不會覺得她此刻的樣子能跟方才那一片刀雨傾注的聯係在一起,覺得她有此等驚人的破壞力。
“施主請說。”寧道奇有種微妙的不祥預感。
時年指了指地麵,“寧前輩,這東西我看了空禪師是肯定要我賠的,但我魔門如今好不容易有點積蓄,都用來給李四小姐招兵買馬了,若是非要我賠的話,我是萬萬賠不起的。我尋思著我這幾刀若是不往地上打,現在就該在寧前輩的身上了,想必寧前輩應該不會介意替我把這白石廣場給修了?”
換成旁人說這話,寧道奇早就讓對方有多遠去多遠待著了,可時年還真沒說瞎話,若非是她在刀法入天道之境時候,心存著一分約束感,寧道奇還當真未必能在她這肆意傾斜的刀芒中活下來。
越是接近那個境界的強者,也便越是清楚的知道這一線到底有多難邁過。
彼此相差的這看似分毫的差距,實則也是一道或許數十年也難以逾越的鴻溝。
剛從銅殿中走出來的了空禪師自然聽到了時年對寧道奇的勒索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