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1 / 2)

鬱洲沿岸,舳艫相連,遊人如織,綿延數十裡的華燈與聲色輕易將人淹沒。

蘇毓形單影隻地穿行在鱗次櫛比的店肆之間,對落到他身上的目光一無所覺。

三年來,真實和幻夢的界限越來越模糊。

起初是氣海枯竭、神魂虛弱時,紛雜的夢境便會趁虛而入,他總是夢見他和小頂,他們似乎總是並肩走著,從南走到北,從春走到冬,那些夢多半是苦的,他們沒有師門長輩的庇護,衣衫襤褸,飽受凍餒之苦,他們受儘白眼,與豺狼野狗爭食。

年幼時,他們在汙泥與黃塵中打滾,稍大一些,他們又在刀光和血雨裡掙命,他們很多次險些被人殺死,也殺了很多人。

不管夢境多長,最後他們總是會回到那片焦土,他總是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她在他懷裡閉上眼。

然後他便抽離了出來,像一個遊魂一般,看著“自己”日以繼夜地用靈火焚燒她魂飛魄散的那座山峰,將山石凝練成金石,再鑄成丹爐。

他看著自己守著丹爐,日複一日地枯坐著。

……

夢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到如今,即便毫發無傷地走著,夢境也會突然降臨。

他知道今夕是何夕,也知道自己身在十洲最大的水邊集市,但他的神魂仿佛行走在一段記憶裡。

也是這樣華燈如晝、人喧馬嘶的煙火凡塵,一輪圓月高懸在水上,粼粼水麵上的倒影像一麵破碎的圓鏡。

天氣很冷,他們口中呼出的白氣模糊了視野。

他們還小,視線隻到成人的腰際,一不小心就會撞到人。

那些人看清他們的模樣,好些的避之唯恐不及,有的啐一口,低低罵一聲“晦氣”,凶一些的便是當胸一腳踹來。

他緊了緊手心裡握著的小手,一用力,手背上凍瘡裂開流出血來,痛得他皺了皺眉。

但他沒放開,隻是將她的手握得更緊:“這裡人多,拉著我的手,小心走散了。”

她“嗯”了一聲,抽抽鼻子,左顧右盼:“什麼氣味,好香……”

他秀氣的鼻翼動了動,果然聞到一股微帶焦味的甜香,勾起了他不久以前的回憶。

“是澆糖畫的,”他解釋道,“就是把糖融成金黃的糖稀,澆成各種模樣,有獅子、龍鳳、猴子、花……想去看看?”

“你吃過?”她咽了咽口水。

他垂下眼簾:“小時候,阿娘給我買過。”自打他有記憶起,每年上元節爹娘都會帶他逛花燈會,爹爹把他扛在肩上,一手牽著阿娘。

平常不讓他多吃糖的阿娘,這一晚格外好說話,一買就是一大把,他左手拿著龍,右手拿著虎,左邊咬一口,右邊咬一口,融化的糖渣粘了滿臉,阿娘便刮刮他的鼻子,道一聲“小饞貓”,用帕子替他擦嘴。

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了澆糖畫的攤子前,攤主正在澆一隻小鳳凰,抬眼看到他倆,眉毛一豎,揚手便敢:“走開走開,臟死了。”

旁邊有人說風涼話:“上元佳節,和氣生才,來者是客麼。”

攤主“呸”了一聲:“兩個臟兮兮的小乞兒,算哪門子客,這是替我趕客呢!”

“小乞兒怎麼了,莫欺少年窮,沒準小乞兒懷裡揣著金錠兒……”

眾人哈哈大笑。

他漲紅了臉,牽著她鑽出人群。

“阿毓,你懷裡有沒有金錠兒?”她傻乎乎地問?

他咬著唇搖搖頭,他沒有金錠,彆說金錠銀錠,昨日討來的兩枚銅錢,今早換了個饅頭,已經進了這小傻子的肚子裡。

看著她回頭伸長脖子,巴巴地望著香氣四溢的糖畫攤子,他抿了抿唇,心想等有了錢,他就買一個糖畫攤子給她,讓她敞開了吃。

正想著,忽聽人群中有人大叫:“花燈出來了!花燈出來了!”

鼓樂和炮仗聲震天,人群像潮水一樣湧過來,奔向他們身後的宮城南門,他們像洶湧潮水中的兩片樹葉,瞬間就被衝散了。

“小頂——小頂——”他聲嘶力竭地喊著她的名字,聲音卻淹沒在洪流中,連他自己也聽不清。

過了許久,人潮總算散去,他在林立的店肆中奔跑著,呼喊著她的名字。

他跑丟了一隻鞋,滿是凍瘡的腳踩在冰冷的地麵上,疼痛直往心口鑽,他也顧不上,一瘸一拐地在人叢中搜尋她瘦小單薄的身影。

他找了很久,終於支撐不住,停下來低頭喘氣,就在這時,有人輕輕拉他的衣擺。

他猛地轉過頭,看到她站在那兒傻笑,手裡抓著一根棒糖,左邊臉頰高高腫起。

她拉起他的手,把糖塞進他手裡:“阿毓,你吃。”

“誰打了你?”他眼中現出與年齡不符的狠戾。

“我自己撞的……這是彆的小孩掉在地上的,”她躲著他的視線,撓撓後腦勺,“不臟的,沾的土我都舔掉了……”

他也被人打過巴掌,一看她的臉就知道是被打了,一定是為了這支糖。

他輕輕地撫了撫她因為紅腫而繃緊,薄得幾乎透明的肌膚,抿了抿唇:“你吃吧。”

她咽了咽口水,搖搖頭;“我吃過了,很甜的。”

燈火中,她的雙眸像琉璃珠子一樣閃閃發光“你嘗嘗,是不是和你阿娘買的一樣甜?”

他輕輕地咬了一口,微帶焦苦的甜味在口中彌漫,他點點頭:“一樣甜。”

蘇毓不知不覺走到澆糖畫的攤子前,圍在攤子旁的大人和孩子,不由自主地噤了聲,給他讓開一條道。

店主覷了眼這身披大氅、氣質清華的男子,見他神色冷淡,一身的肅殺之氣,想不通他為什麼在他這裡停下,莫非他要買糖給自己吃?

他小心翼翼道:“道君要些什麼?”

蘇毓微微一怔,隨即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重又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就在這時,他的神識忽然發現了一縷熟悉的氣息,仿佛風雨中一盞孤燈,在遠方若隱若現,仿佛隨時會熄滅。

三年了,他走遍了十洲內外,踏遍千山萬水,無論到哪裡,他都習慣用神識一遍遍地搜尋她的蹤跡。

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她的存在,而她此時離他不過數裡。

他仿佛挖空了的心口悶悶地作痛,真假之間的界限在他眼前徹底消融瓦解。

他可能真的已經瘋了。

……

西門馥一聽“蕭頂”兩字,立時轉過身,然而背後還是空無一人。

他狐疑地皺起眉頭,果然是撞邪了,時常聽說有的妖魔鬼怪能探知人心,裝成親朋好友來喚人,若是不小心答應了,輕則被魘住,重則被拘去魂魄。

八成是什麼古物成了精,裝成死去的熟人纏上他——弄不好是店家賣貨的伎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