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運是種玄學。
然而蔣成這把是一定會贏的, 在他篤定要牌的瞬間, 舒沅就確信了這一點。
因為21點的玩法,並不是骰子或輪/盤似的純靠運氣。
相反, 每一輪收牌後將牌麵上所有手牌放回最底, 在一定盤數後, 對於能夠記住此前所有出現排列組合的人——譬如從小就對數字敏感、幾乎過目不忘的蔣成而言, 便幾乎是“明牌”玩法, 是所有種類中他勝率最高的一種。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他壓根就不是在欺負宣展涉世未深或運氣不好,完全就是在靠智商碾壓而已。
臭流氓!
這明明就是他很多年前教她的,現在竟然反過來坑她。
“誰答應你這麼賭了, 我會缺那五百萬嗎?!”
這廂, 比起她的無語, 宣展的反應顯然要激烈得多。幾乎在對麵提出建議的一瞬間, 當即拍案而起:“蔣先生,你彆太、太不要……”
“好了,宣展!”
舒沅卻被這一聲驚得反應過來。
連忙搶先一步上前,隨即攔住了少年的口不擇言。
按下他直指對麵的右手,也將人摁回座位。
“蔣生是你的長輩,不要亂說話,Richard不會喜歡你這樣的處理方法。”
“可是他!”
“沒什麼可是的, 隻是親個臉而已, ”她打斷他, 也安撫了周遭一群少年們躁動情緒以及緊隨而來的目光, 隻竭力提起個溫和笑臉,“可以換五百萬新幣,世界上哪有這麼多好便宜撿,是蔣生看得起我。”
說完,又扭頭看向依舊撐著下巴,眼簾似合未合,西裝衣領卻也逐漸遮不住他脖頸蔓延到耳根紅潮的某人。
“但是光這麼玩,我實在沒有什麼參與感,純粹是被擺上賭桌當賭注,大家玩得也不過癮。”
說話間,她作勢捏了捏宣展肩膀,再次把想要站起身發火的小孩兒強行按在原地。
“不如我待會兒跟蔣生也賭一把——如果我贏了,請蔣先生給人上完這節課,就不要再在這刁難小孩了。”
“刁難?”
“我的意思是,他們還不懂蔣先生的玩法。”
他聽著,麵無表情,隻食指有一下沒一下敲著下巴。
末了,新牌掀開,赫然是一張黑桃三。
剛剛好21點。
“好,我跟你賭。”
他說:“你贏了,五百萬歸你,剛才的賭注也作廢,但你輸了——”
*
【你又輸了。】
十七歲的舒沅呆呆看著少年手背上的硬幣,熟悉的花瓣麵。
這已經是她連續第十次猜錯正反。說來也怪,明明隻是把硬幣往天上一扔,手背上一蓋,純靠運氣的事,怎麼偏偏到蔣成手裡,就成了聽之任之的乖乖玩具了?
她想不明白,不禁湊過身去觀察。
半晌,低聲咕噥著:“你是不是作弊了……”
“我看起來像是會作弊的人嗎?跟你玩還用作弊。”
“可是為什麼我每次……我明明……”
她看一眼麵前意氣風發的少年,看一眼硬幣:所處車廂逼仄的空間。原本也不容他有太多作弊的機會,可究竟是怎麼做到的?每一次他都這麼胸有成竹。
想著想著,她手指又下意識偷偷摸向臉上還未痊愈、隱約發癢的剮蹭傷,不自覺撕著快要結痂的表皮。
“喂。”
蔣成看在眼裡,眉頭頓蹙,“想毀容啊?”
“跟你說多少次了,不要碰,知不知道?”
“哦,我……”
“彆弄臉了。來,教你怎麼玩,以後出去了可彆丟我的臉。”
他一把捉住她不安分的右手。
攤開她潔白掌心,把那枚硬幣放在中央。
“看好了,慢點看,你蓋之前是不是就能看清楚正反?”
“扔上去掉下來也一樣,能看到——你說說自己多板,玩了這麼多次也沒學會。”
事實上,那正是高三那年她出事後,從醫院回學校的第一天。
和身體上不為人知的傷口不同,臉上留下的剮蹭紅印一直顯眼,又還沒消,她隻得一直戴著口罩遮擋。
卻不想,這愈發加劇了班上近乎窒息、人人都在不住打量觀察著她的氣氛。
於是午餐時,她隻能避開人群,偷偷躲到教學樓後麵,一邊啃麵包一邊背書。
雖說原意也是為了躲人吧。
結果真沒有什麼人能找到她,卻害那天特意帶了雞湯來學校、又偷偷摸摸藏抽屜裡藏了一上午的某人,中午足足上下左右找了大半個小時才瞥見她人影。
“你怎麼在這?”
“我在這背……”
“跟我來。”
他難得沒發脾氣也沒怪她,而是拉著急急忙忙要戴口罩的她去車上喝湯。
雖然美其名曰是不想坐在臟地板上。
可其實她知道,是因為車上貼著防窺膜,那裡是為數不多對她而言稱得上“安全”的地方。
就像她其實也知道,蔣成從不曾喜歡過扔硬幣猜正反這類的幼稚遊戲,隻是知道她不想回班上午休,才一遍一遍陪著她玩而已。
雖然他總是嘴上嫌棄。
可其實真正不厭其煩的,不會討厭她在某些方麵一直很笨的,也隻有他罷了。
末了,午休下課鈴終於敲響。
下車前,蔣成又冷不防輕聲問她:“那什麼,你明天想喝什麼湯?”
車廂內靜了片刻。
舒沅輕聲說:“謝謝你,蔣成。”
“我是問你想喝什麼湯!說什麼謝謝?”
他最聽不慣她老說謝謝。登時彆過臉去,有點像故意掩飾什麼,揉揉鼻子,又咕咕噥噥著:“彆假客氣,你想喝什麼你就……呃。”
那語塞來得真實。
蔣成愣在原地。
一切的發生都是電光火石,他甚至沒來得及感受剛剛那一秒臉上柔軟觸感,反應過來,隻記得自己下意識攥住始作俑者——
剛剛湊過身親了他臉,飛快就想開門下車的舒某人,他攥住她因病痛而纖細,恍惚一手便能環扣的手腕。
她瘦了很多。
原本就白,如今臉上更像是褪了十足血色。
四目相對,那一秒,他忽而又像是被灼傷似的,迅速放開她手。
刻意忽略了剛剛心裡蔓過的荒唐想法,隻低聲咳嗽幾下:“我、我是問你,你還沒有回答我,那個,湯,我讓張嫂……”
“……!”
舒沅人生中第一次最最勇敢的事,或者說很多很多勇敢的事,都發生在十七歲。
那一年,她經曆了很多。
受過傷,高考失敗,隻想逃離。然而也是那一年,在一個尋常的午後,平平無奇的場景,她突然有那麼一瞬間,卻能鼓起所有勇氣,轉身捧住心怡少年的臉,傾身上去親吻。
就是單純的接吻。
她不懂換氣,沒有技巧,以為隻是兩片嘴唇相貼,碰了碰又想離開。
一句“對、對不起”就在喉口徘徊。
然而男孩們似乎總有無師自通的技巧,他趁她局促,突然反客為主,一捏她下巴,她瞬間慌了神,一張嘴,便讓他長驅直入。
她不記得這親吻持續了多久。
隻記得理智回籠的那一瞬間,睜開眼看見他,突然嚇得紅著臉咬破對方嘴唇。
伴著一聲低哼,她泥鰍一般鑽出他懷裡,然後頭也不回地下車跑走。
那時候她想,完了完了,蔣成再也不會理我了。
事實也是如此,第二天戴著口罩來學校的蔣成,隔著口罩也能看出麵色不善,她埋頭看書,一句話也不跟他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