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chapter39(1 / 2)

圓橙 林格啾 12402 字 4個月前

——“讓讓, 都讓讓!”

——“蔣先生, 還能聽見我說話嗎?蔣先生,還能聽見嗎?”

——“……通知血庫調血, 馬上送搶救室!”

“蔣成、蔣成!”

他陷在一片沉寂的黑色裡, 意識混沌不清。

曾被人緊緊攥住捂熱的右手重歸冰冷, 耳邊的嘈雜聲逐漸遠去, 取而代之, 是驟亮燈光照得眼前刺痛, 背上、腦後的傷口,伴著絲絲麻麻細癢過後,猛地一緊。

四肢百骸散發出戰栗聲音。

麻藥藥效仿佛瞬間失去效力, 他長年畏痛的身體, 幾乎下意識迫使他反手掙紮, 卻綿軟無力, 繼而被三人合力按下。

——“加大劑量。”

——“後腦創口需要止血……小陳,快去問血來了沒!趕緊!”

他分明清楚的感受到鑷夾在自己腦後傷口的試探與深入,感受到背上濡濕的血跡片刻未止。

然而更進一步的暈沉隨即侵襲大腦。

他眼前陡然一灰。

“……”

再有餘力睜開眼時,已經不知過了多久。

記憶裡手術室明暗不定的燈光,寒意畢露的手術刀刃,都已然消失在視線中。入目所見,不過一道黑漆漆、仿佛永無目的指向的長廊。

他甚至不知道路的儘頭通往何方。

卻像是被人推搡著往前, 一步又一步, 直至小跑起來。

【阿成——看這裡, 哦喲, 媽媽的寶貝。霆威,你快抱抱他……彆怕嘛,來,手像這樣,對對,阿成,看,這是爸爸,爸爸帥不帥?你以後也要是超級大帥哥哦,知不知道?】

年輕的鐘秀,有著一彎柳葉細眉,眼如秋水。

她望向男人懷裡不住咬著手指解悶的小男孩,滿眼是笑,握住他肉乎乎的小手擺來擺去,嗚嗚啊啊,任他學著、叫著“麻——媽媽”,不時湊過去親親他的小臉。

這畫麵一晃而過,蔣成來不及定睛細看,往前走,又不知不覺,站在了家中老宅,熟悉的書房門前。

【蔣成!你看看你自己像什麼樣?你跟那些窮小孩能一樣嗎?】

父親怒極而微微漲紅的臉恍惚就在昨天。

【你看看你現在灰不拉幾的樣子,我告訴你,你想玩,就去和宋家的小孩、紀家的、白家的林家的,甚至你媽媽那邊的表哥表弟一起玩,聽明白了沒?!你是我們蔣家的獨苗,以後是蔣氏唯一的接班人,你爺爺,你爸爸一輩子的基業以後都會交到你手裡,你以為你有資格任性嗎?還是你要你媽媽再過一次鬼門關,為了給你生個弟弟?——還不把那隻土狗給我扔了!】

這次是五歲的他,抱著一隻黑黝黝的小狗,滿身泥點,怯生生地站在父親麵前。

他的頭埋得很低。

明明已經羞愧到整個人恨不得鑽進地洞裡,然而父親的盛怒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止,哪怕他從來沒有打過他,沒有動手,但是光是傷人的話已經足夠——蔣霆威這三個大字,猶如一座山壓在他麵前;蔣家接班人這五個字,更像是他一生的魔咒,如影隨形,提醒著他,一旦不夠優秀,就不配成為蔣家的孩子。

他隻能努力又努力,拚了命地證明,自己真的生來就是天才。

可以精通六國外語,可以在任何考試中如魚得水,可以輕輕鬆鬆的得到一切。

他奮力證明這一切,卻也偏偏正是這種優秀,慢慢地,令所有人都忘記,在他嶄露頭角,被人交相誇讚的年紀,也不過隻是一個需要得到肯定、渴望被擁抱的小孩而已。

【阿成,媽媽現在在巴黎,你看,這是媽媽設計的新裙子,好不好看?對了,我前兩天還寄了明信片給你,你有沒有收到?你今年的生日……】

於是十一歲的他,終究過早開始了自己早熟而陰暗的青春期。

或許是忍無可忍,為什麼母親對自己的遭遇和想法一無所知,也忍無可忍,父母的恩愛裡他不過是多餘。

他終於麵無表情地,當著母親的麵撕碎所有塞滿一抽屜的精美明信片,就像撕碎自己成疊的獎狀那樣,毫不惋惜,一並扔進垃圾桶裡。

而後,看著母親受傷的表情、呆滯的眼神,尤其是看著屏幕那頭,父親幾欲動手而無奈被母親拉住的動作,他的心裡卻陡然被無限的快意充斥——這從此成為他此後許多年,在那個看似和平實則破碎的家裡,獲得關注的方式。

先成為最優秀的,然後成為最輕慢,最無法掌控的那一個。

打也打不得,罵也舍不得,從十歲開始,他就已經清楚地明白:原來傷害一個人,遠比做邀功討賞的狗更值得被記住。

他生來就不凡,當然可以毫不顧忌地高高揚起頭顱,在溫文有禮的外表之下,對所有人不屑一顧——

“啊,對不起,撞到你了,我沒注意看路……”

天意弄人。

一切的扭轉,卻竟然隻不過在昏暗的卡拉OK廳,走廊裡迎麵一撞。

他一時吃痛,下意識低頭去看:和他五分鐘後,即將因為“不想抱她”而兩天就分手的漂亮班花比,眼前這個彆著滑稽的塑料黑鑽夾子,生著一張粉圓團子臉的小胖子,顯然不起眼了許多又許多。

他心高氣傲,隻看她一眼就轉開視線。

卻在荒唐離場後,又在門口看見這圓圓身影,小胖子少有吭聲,隻默默向他遞來三張海綿寶寶創可貼。

“你流血了。”

一如不久後分班,他坐在她的斜對麵,隻要在班級裡隨口抱怨一句耳朵痛,第二天,就能在抽屜裡摸出對應的消炎藥片;

隻要但凡有一次,因為打完籃球忘記拿水,悶著臉,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第二天,就能在籃球架下,看見早早備好的,貼好他名字便利貼的塑料水瓶。

舒沅就像一個沉默而多餘的影子。

那些年,不遠不近地跟著,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努力變成他喜歡的樣子。

隻可惜,天公不作美。

不僅不為她搭線,甚至,每逢他露出自己最惡劣的一麵,十次裡有九次,不管動手還是嘲諷,好像老天故意,還每次都安排舒沅不經意遇見。

但她為什麼就不像大多數因為他俊秀外表而喜歡他的姑娘一樣,見一次他的壞脾氣,立刻退縮,咕咕噥噥著要“粉轉黑”?

蔣成想不明白,又覺得煩躁,因為她給自己帶來了許多莫名其妙被嘲笑的理由。

直到他十七歲,母親又一次多管閒事,專門攬下了新學期歡迎會的事宜,在自家五星級酒店熱熱鬨鬨舉辦那天。

為了麵子,所有熟悉或不熟悉的同學,都拚命在家長的簇擁下,說是“意思一下”,實則都爭先給他送來昂貴的禮物。隻有她,在人群散儘後小心翼翼跑過來,送給他一架不起眼的手工飛機模型。

“新學期,祝你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這個、這個是我做的,希望你會喜歡。”

這是她為數不多主動找他說話的時候。

十六歲的舒沅,眼神永遠亮晶晶,一眨不眨地看向他,仿佛裝著沉甸甸的星星。

煩死了。

他最討厭這樣的眼神,不知道怎麼麵對,彆扭地轉過頭去。

卻就這樣,也注意到其他同學在大人麵前看似不經意,實則同樣充滿嬉笑望來的視線。

反應過來,下一秒,他便幾乎想也不想地,將這禮物隨手堆進角落裡。

她什麼都沒說,扭頭走了。

整場歡迎會上,蔣成一直在解脫般的開心和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定裡徘徊,然而,一直到歡迎會散場,所有人都離開,她卻真的再一次出現,從花園隱蔽的角落裡,小臉慘白,輕聲問他:“你不喜歡嗎?”

她的樣子像是快要哭了,眼神一直悄悄打量著角落裡摔在一旁的飛機。

卻不想,他突然臉色古怪,**反問:“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那個?”

“我、我以為男生都會喜歡這種……”

“彆騙人了。”

他篤定的語氣,令氣氛瞬間一變。

“……”

“你幫老李登周記成績的時候,是不是偷看我寫的東西了?”

恍若一聲驚雷。

舒沅嚇得臉色發白,可她從小就是個老實孩子,連撒謊都不會,隻能像個木頭似的呆站在原地,下意識地向他說抱歉,抱歉再抱歉。

她唯恐被他討厭,急得兩眼發紅,整張臉也瞬間紅潮遍布。

“還有,給我送水的也是你吧?之前偷偷塞筆記給我的是不是也是你,上次,也是因為知道我耳朵不舒服,所以才故意報聽寫的時候特意慢慢說,對不對?”

他就這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殘忍地說著自己知道的一切。

看向她拚命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的小表情,藏在背後發抖的手,熟悉的快意再次冒上來,第一次,他忽而察覺到:原來真的有一個人,是完全不惜代價的、不問後果的。愚蠢的愛著他。

“你覺不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對不起,蔣成,我隻是、我隻是,然後……”

“自作聰明。”

他發現了她的秘密,然後戳穿了她的秘密。

像是毫不留情地戳穿肥皂泡,又或是一個女孩單純的公主或灰姑娘夢想,用最不留情的方式,隻為了逼問一個答案。

一如小時候,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不管怎麼任性,隻要依舊是母親的孩子,就永遠不會被放棄那樣,他也試圖證明,在舒沅麵前,不管多過分,不管目睹了多少次他的惡劣,她好像都和彆人不一樣,包容和接納著所有時候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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