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萬裡無雲的晴天。
操場上, 年輕的孩子們呼朋喝友, 三兩成團,教室裡,老師諄諄教誨, 講台之下書聲琅琅。
而蔣成孤零零站在辦公室門外。
修長手指停在門把上, 久久又久久。
到最後, 他其實也忘記自己在這默默聽了多少, 又呆了多久。
隻覺得心底某處反複揪起又回落,最後剩下一聲,如重石跌入湖底,空靈而笨鈍的一響, 炸得耳邊生疼。
【嘭。】
——勝過驚醒夢中人的鑼鼓喧天響。
他悚然一驚。
三年前, 仿佛永無和解般對峙著的書房裡,她被眼淚漚紅的雙眼,字字帶血的控訴, 仿佛都還近在眼前。
【蔣成, 其實你真的愛我嗎?那你為什麼從來不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麼?】
昔年此日,話猶在耳。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
梗塞的話依舊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末了,隻得臉色巨變,逃也似的扭頭離開。
不忘儘力壓輕步伐。
*
而辦公室裡,延續多時的啞然間,老朱隻能伸手給舒沅遞去一疊抽紙。
這個年過半百的老教師, 實在想不出什麼合適的措辭給予麵前女孩安慰, 摸向煙盒的手, 更是幾次伸出又落下,轉而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上教案。
許久,才憋出一句:
“我理解你的難處。這麼多年了,你心裡一直惦記著這件事,確實是會想不開。”
“……”
他有些欲言又止。
“我也知道你是什麼想法。但是舒沅,老師、老師不是不想幫你……”
麵對著昔日門生的滂沱熱淚,說沒有觸動,說不難過都是假的。
可他朱建邦畢竟還是城南記錄在職的教師。
三十年來,條條框框的規矩擺在那。如果連他也站出去指認學校,指認體製,這麼多年一起工作的同僚和上司會怎麼看這件事?以現在這樣過激的輿論環境,人們又會怎麼看他這個“保護不力”的老師,會不會轉過頭來指責他,有什麼資格站出來去和那些當時“心智都不健全”的未成年人搞對立?
就在不久前,已有活生生的先例在前,他已經見證過輿論下普通路人的慘烈。
所以,即便再悲慨,再難過,頑固到底的理智,卻依然不住勸告他,在這個時候選擇跳出來,絕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
“老師快要退休了,最多再帶一屆高三學生,就要回家養老……”
到最後,隻能極委婉地低聲說:“我當然希望你可以堂堂正正告訴他們你是對的,但是希望你能理解,舒沅,老師說的話不僅要對自己負責,還有很多我的同事,我的家人,如果我……有很多人都會被連累的,你能理解嗎?”
他已經不再是少年或青年,懷揣著敢想敢做,敢作敢為的莽勇。
——舒沅顯然也遲來地意識到這一點。
即便剛才她哭得失態,花了足足十來分鐘,才勉強平複情緒。
這會兒低頭抿了幾口熱茶,頭腦逐漸清晰,再開口時,那種無聲的痛楚,終究又被她輕鬆掩飾得弱不可聞。
“嗯,沒事,我理解的。”
甚至主動勉強笑了笑,先一步轉開話題:“……其實今天來之前,我也聯係過幾個其他的科任老師。”
“最開始說好了一起吃飯,但是忽然老師們又說有事要忙,都不能過來了。我當時心裡就有預感,知道可能是我太強求了。因為我也長大了,明白很多事不能隻是隨心所欲,大家也有很多自己需要考慮的事……可還是抱著一點希望吧?覺得您是不一樣的。上學的時候,也是您給了我最多的鼓勵,我一直都很感激。”
她忍住鼻音。
擠出一個如舊笑容,又和老朱輕輕握手。
“所以其實,能跟您當麵說一下我自己的看法,我已經很滿足了,如果會給您帶來多餘的麻煩,更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所以我都理解的,今天突然過來,打擾你了老師。”
說完。
她微微低頭,先向對麵鞠了個躬。
該說的話她都說完,哪怕沒有得到預想中的回答,可終究不能強求。
“謝謝你聽我說這麼多,老師。”
“舒沅……”
老朱麵露不忍。
可其實今天發生的一切,照樣不會改變她對昔日幫過自己的人由衷的感激,她心裡很清楚,該笑話的,隻有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幼稚。
和“懂事”。
老朱也都懂。
所以,那天臨彆前,即便犯了規矩,他還是忍不住抽了兩根煙,吞雲吐霧間,歎息不止。
“……舒沅,老師對你感到很抱歉。”
最後,留下這麼一句似是而非的道歉。又轉過半邊身,從抽屜裡掏出一打黃麵作業本,塞進她的手裡。
“這是你當時畢業的時候,留下來給老師做紀念的錯題集和筆記,你那些師弟師妹都來借過,我都沒給。”
“上麵有很多……塗塗畫畫,葉文華,如果她還活著,還有陳威……還有很多人,他們應該都記得這本東西吧?當時貼在展覽板上,一晚上就被劃得稀爛。老師也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幫你,如果這個能幫到你一點什麼……我可能就寬心了。你拿去吧。”
他頓了頓。
在她接過去那一刻,又輕聲說:
“但你記得。人要往前看,往前走,知不知道?”
*
舒沅那天離開辦公室,隻強撐著,在老朱的目送下平靜地從走廊下到樓梯口。
可一旦確認離開對方視線所及,她亦瞬間站不住腳,扶著樓梯軟倒在地。蹲在無人看見的角落,緩了很久。
直到雙腿隱約發麻。
這才勉強深呼吸,一抹雙眼,顫顫巍巍站起。
等到反應過來不對勁,低頭一看,手裡那三四本黃頁筆記,封麵早已被她攥得皺痕遍布。
【姓名:舒沅】
【班級:523班】
【人生格言:最難走的路是上坡路。】
字如其人。
她那時寫字還是端端正正,一筆一劃儘方圓的楷體。
時過境遷多年,很多人都隻知道她半路出家、在愛大留學“蹭學位”,出書,甚至拍電影,卻大都忘記,她當時也曾勤奮好學,盼望著能夠靠自己的成績出頭,信奉知識改變命運的蠢道理。
或許也隻有筆記本裡那些滿滿當當、紅黑相間精心設計的錯題,是唯一的無聲見證者,同樣最有資格,時至今日,依然嘲笑著她的落魄。
——所以,這“上坡路”是不是也真太長了?
舒沅為這自嘲而失笑。
可想來想去,依然隻得一個勁催眠著自己:等出了校門,還要跟蔣成回家,不要讓他看到自己這種慘兮兮的樣子,自己已經夠低落了,何必再讓他再白白擔心呢?
有些事本也不是你愛我我愛你就能解決的,更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
她這次想得明白,也真的做了大堆心理建設。
然而,最後真把她瞬間拽回現實世界的,卻不過是背後試探性地一聲輕喊——
“姐姐,你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