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chapter71(1 / 2)

圓橙 林格啾 18258 字 3個月前

2038年4月17日, 星期六, 天氣雨。

橙子昨晚悄悄走了。

它走的很安詳, 趴在它最喜歡的小企鵝窩裡,好像睡著了那樣。

可明明昨天它還戴著小禮帽和我一起拍生日照, 我還抱著它說話,跟它說我去了北京不要想我,等下次生日的時候我就回來了,它也舔舔我的手……一切隻不過才過了一晚上而已。

雖然醫生說, 像橙子這樣的小土狗,能活十幾年,已經是好吃好喝供著養著的奇跡, 讓我們全家節哀順變,可我還是哭了一整個早上。因為好後悔, 沒來得及好好和它告彆, 如果知道它已經熬得很痛苦了,我一定會給他開最喜歡的罐頭, 陪著他曬一下午太陽,安安靜靜送它離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但我知道,其實媽咪才是我們全家最難過的。

早上醫生走了之後,她還抱著橙子坐了好久好久。

爸爸說,會給橙子找一塊最好的墓地, 有花有草。不過媽咪說, 把橙子埋在阿瀚身邊就好了——阿瀚和橙子一樣, 都是我的哥哥。

媽咪說,如果埋在寵物墓地,一代一代過去以後,總會被忘記,埋在阿瀚身邊,它還是家裡的一份子,以後受後人香火,多點錢,可以在地下自己給自己買狗糧吃,它最貪吃,肯定會開心的。

說著說著,媽咪就笑了。

媽咪抱著橙子哭了。

*

橙子的離開無聲無息,成為了蔣湘記憶裡,第一個離開的家庭成員。

而她印象中,母親身體狀況的進一步頹喪,也正是從這一年開始。

雖然這年母親才剛剛四十八歲,還不到退休的年紀。

無奈檢查結果的確不儘如人意,尤其是心肺功能的老化,以及多年未“了結”的子宮問題……後來,在父親和醫生的雙重勸阻下,母親最終還是同意,暫停了手頭上大部分工作,開始更多的待在家裡,養花逗魚,學畫學琴。

當然,她聲名在外,偶爾也會到一些大學去開開講座,受邀參加作協會議。

隻是比起從前滿世界跑的日子,到底清閒了許多,連帶著,父親也像是提前進入了退休生活,把更多的時間放在陪伴家庭上,徹底退居二線,同時,將實權逐漸轉移給全程提攜的蔣家小輩,逐漸淡出了大眾的視野。

隻可惜蔣湘當時在外地上大學,其實並沒能目睹這外人看來翻天覆地、引發商界諸多利益糾葛的全程。

但聽傭人說,爸媽倒是平常心得很。有時候一個在書房,一個在陽台,互不打擾;有時候,也一起去三樓電影廳,肩靠肩看場老電影(媽咪還經常看到睡著。可憐爸爸老胳膊老腿,還非要展示男子氣概把媽咪抱下樓,為此閃了好幾次腰,才終於服老,氣鼓鼓在視頻電話裡向自己宣告放棄)。

好在,這種糗事總還算少。

更多時候,這對老夫老妻仍是膩膩歪歪的,常一起牽著手出去遛彎。穿著休閒服,晃晃悠悠掃蕩路邊菜館——母親從來吃不慣西式烹調抑或日式的生食,很多時候隻偏愛這些尋常小菜,父親起先當然嫌棄,但他其實耳根子軟,受不了誇,誇他兩句“好老公”“好爸爸”,後來也就隨母親去了。

蔣湘想著,複又撇撇嘴,垂眼看向手機上、父親剛傳來的照片:

父親仍如青年時纖瘦挺拔,眼角卻已不知何時有了皺紋,魚尾蜿蜒,不複從前照片裡勝似女子的俊秀,多了三分穩重成熟的英氣;而母親,上了四十便微微發福,如她所說,“努力減肥二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好在圓圓臉上笑容盈盈,如舊帶著股天生惹人親近的和氣,任父親一如往日,總緊緊攬住她肩膀,依舊對鏡頭甜甜微笑,比著不合年紀的剪刀手。

爸爸:【你媽咪想你了,讓我發張照片給你看。】

爸爸:【寶貝,好看嗎?今年家庭相冊把這張當封麵怎麼樣?】

蔣湘:“……”

什麼想她了,明明就是找個理由秀恩愛吧!

她無奈,隻得順著對麵拋出的話題向下回複:【你跟媽咪又去哪吃飯啦?不是說最近要去香港參加鐘伯伯組織的年中座談會?】

【你媽咪想吃燕皮餛飩,特意帶她來福州玩兩天。】

【會不開了?】

【不開了,你媽咪難得這幾天精神特彆好,我打算陪她在福州吃吃喝喝玩個把禮拜,好好逛一逛。】

說著,爸爸又回給她一個“哈哈哈”的表情,再陸陸續續傳來一大堆不同地方的合影:

有在茶室品茶的,在西禪寺參拜的,有逛夜市的,其中一張,甚至是母親站在白牆灰瓦下,穿著舊式旗袍,父親在旁,一身筆挺中山裝,看著不苟言笑,卻悄然在她腦後,豎起兩根“兔子耳”——

真真是年紀越大,越像孩子了,蔣湘想著。

雖然母親常跟她笑,說父親年輕時,是怎樣的“高調自我”,他們中間又有多少次的分分合合,但蔣湘實在很難想象:不愛媽咪的時候,爸爸會是什麼樣子?

也像現在那樣,眼底藏不住愛嗎?

也是這樣,雖說沒有什麼溫柔體貼的殼子,卻世俗得可愛嗎?

她實在想不出來。

倒是在路邊站久了,恰巧有柳絮飛到鼻尖,激出她一個誇張的大噴嚏,蔣湘舉目四望,看男男女女紛紛低頭戴起口罩,自己恍若異鄉來客,才遲來的發覺:時光飛逝,轉眼又到了北京柳絮紛飛的季節。

——這也是她宣稱生活獨立、孤身來到北京,在電影大學“摸爬滾打”的又一個半年。

短短六個月,實在發生了很多事。

譬如謝柏河通過了香港警察學院的結業考試,順利成為了一名基層PC,之後進入保護證人組實習,兩次在重要行動中表現亮眼,登上香港少年警訊頭版頭條,逐漸成為警界備受矚目的熠熠新星;

也譬如,一向與自己交好的鐘家姐弟,同樣先後進入了美國常青藤高校,就讀金融相關專業。兩姐弟截然不同的個性,卻是如出一轍的聰明,以至於有時蔣湘看著人家厚厚一打履曆,都不得不汗顏非常:這好歹還有點血脈相連,怎麼就能差那麼多呢?

明明爸爸也不笨啊?

總不能……真是到自己這,就突然基因變異了吧。

作為班上常年吊車尾,每次彙報作業都被批的狗血淋頭、回家還隻能報喜不報憂的“花瓶大美女”蔣湘同學如是想道。

不過說到底,最可氣的還是萬垚——這貨甚至高考都沒參加!

相反,當學校裡大多數人都在忙於準備出國留學,或為高考焦頭爛額的時候,他已經陰差陽錯,被挖進他爸手底下的某個明星戰隊,一經亮相,很快便在隨即而來的“春季聯賽”上一炮而紅。

那架勢有多壯觀呢?

說句實話,就連蔣湘這麼個愛追星的小姑娘,這輩子也是頭一次觀摩到電競圈粉絲之如狼似虎。

一夜之間,萬垚那個平時被她用來轉發轉發抽獎,發發牢騷惡作劇的小號微博就被挖了出來,從一百多粉絲漲到五十萬,隻用了三個小時。

到一周後,直接飛升三百七十萬,其中女友粉含量和技術男粉含量並駕齊驅,也被稱為業內一朵“含苞待放”之奇葩。

少年天才的桂冠一經戴上,再難取下。

隻是,按父親的話來說,對於一個僅僅十八歲的少年而言,這份“褒獎”卻實在來得太早,恐怕難逃“傷仲永”的魔咒罷了。

【我靠,今年春季賽上ZX派的新人是當年萬神的兒子?!爺青回,在線抽五個碗妹跟我一起哭塌俱樂部謝謝。】

【我還說是哪個瘋批學萬神,搞什麼力挽狂瀾一打四,看到他的臉——我懂了,你爹還是你爹,生個兒子同樣吊打對麵。】

【彆的不說了,帥哥請跟我醬醬釀釀】

【小帥哥沒女朋友的話我還有機會嗎,急,在線等。】

……

網絡輿論鋪天蓋地,幾乎一夕之間,萬垚從幼兒園到高中的履曆就被扒了個底朝天。

為此,連一向佛係且“與世無爭”的秦阿姨,也忍不住和萬叔叔吵了一場大架。

可即便萬叔叔退步,和妻子站到同一陣線,兩人合力,最終也沒能把萬垚的決定撼動分毫。甚至到最後,還愣就是力排眾議,拋了667分的三模成績,往他想要的職業道路上一走走到黑,決然去了——

“雖然職業選手的花期是很短的,這我都知道。”

“嗯?”

“但是人不就是這樣嗎,試了也許後悔,不試一定遺憾。”

“……”

蔣湘至今還記得。

那天萬垚冒著大雨,頂著臉上倆明晃晃的巴掌印跑來找她。

兩人站在門前,明明是半晌無言。

他的眼神卻灼灼亮起,藏著她從未看過的耀眼,一如他文秀外表下毫不掩飾的桀驁,帶著某種宛若撕裂般的淒美。

隻可惜,那時的她還不懂。

萬垚做出最後決定,耗去多少勇氣,又多需要她哪怕隻是輕輕點頭——至少給他哪怕一點的肯定。

末了,隻忽而神色一暗,沉默間,難得貼心的將雨傘往對方頭頂挪去方寸之地。

而後,極艱難地問了句:“可是萬垚,你有想過未來嗎?”

“未來?”

他一怔。

不知聯想到什麼,一貫古井無波的眸色,似轉瞬間漣漪陣陣。

足頓了許久,才愈發輕聲的,反問她一句:“……蔣湘,你指哪方麵?”

什麼哪方麵不哪方麵的?

他平時聰明得要死,這會兒倒糊塗起來了!

說到這份上他還不懂,她一時也有些心急。

想了想,索性接過話茬,掰著手指頭便同他數起來:“當然是以後的生活啦!你知道,光打遊戲,壓力其實很大的……或者,你以後要繼承你爸的公司嗎?還是做主播,當明星?我知道你喜歡打遊戲,打得也很厲害,可是你要考慮清楚呀。因為,因為連我爸也說,那些都有點,其實,有點——”

有點上不了台麵。

至少在他們這樣的家庭看來,如此選擇,實在過於不計後果,特立獨行。

再加上父親一向眼光毒辣,做人不留情麵,蔣湘甚至可以明顯的感覺到,自打聽說萬垚棄學的那一刻起,即便沒有直言,父親實際已把一向看好的他劃出了原定的某項“預(女)備(婿)清單”之內。

這點微妙的變化,她不知道怎麼表達,又偏偏難得不願傷人、想要采用“委婉”說法,嘴拙的缺點,遂瞬間又一次暴露出來。

說到最後,他沒什麼反應,倒是她臉頰越來越紅。不經意抬眼一看,才發現萬垚的臉色沉凝,方才不掩欣喜的表情早已一掃而空。

“……!”

她這時方驚覺自己說錯了話。

“啊,我的意思不是,那個,萬垚……”

一時間,蔣湘臉上紅白交加。

腦子裡一團亂麻,隻得又急急忙忙給自己找補:“而且我沒有否定你的意思,我覺得打遊戲也很好的!可是,我隻是,我隻是希望你能想清楚再做決定,你知道的,就連我想去念北電,都做了我爸好久好久的工作,他原本還想我去念MBA,因為——”

萬垚冷冷道:“因為這樣才配得上你們蔣家響當當的名號?才上得了台麵?”

“不是,你想什麼呢!”

“我是在說……在說……”

在說什麼?

即便驕縱如蔣湘,此刻迎上麵前人平靜乃至死寂的目光,也不得不一時啞然,乃至忘了掩飾,直接傻立當場。

到最後,剩一句極無力的套話,輕飄飄半空落下。

她說:“我隻是關心你,沒有彆的意思。”

“哦。”

萬垚點了點頭。

又問:“你也這麼‘關心’謝柏河嗎?”

你也會問謝柏河,他的職業是否上得了台麵嗎?

你也會關心謝柏河,怕他配不上你,配不上你的家世,你的人生,拉低了你的檔次嗎?

“你不會,蔣湘。”

“……”

“從小到大,你隻會對我口無遮攔。”

他對她無限的包容,無限的忍讓,甚至無限的溫柔,終於在這一刻觸底反彈。

猶如一計無聲卻響亮的耳光——她接不住,卻也不想撒謊。於是除了訥訥無言,竟也不知道該擺出怎樣表情,才能一如既往蒙混過關。

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少年的微薄骨氣,在臨界點無聲碰撞,又無聲四散。

直到萬垚忽而退後一步,避開她緋色的雨傘。

直到他看她宛如看一個陌生人,靜靜撫著臉上發燙般五指手印,右肩在雨中濕透——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人生第一次,蔣湘才意識到,原來每個人都有無法觸碰的底線,不容他人肆意妄為,也無需高高在上的指點。

“萬垚!”

她驚慌間,隻得匆匆追出幾步。

甚至追進雨裡。

“萬垚,你聽我說好不好,你完全誤會我了,我隻是想跟你繼續當同學,繼續一起念書,繼續一起……”

“說夠了嗎,湘湘。”

“……啊?”

她以為一切還會像往常。就像從小,她示弱就有回應,耍賴就永遠能贏。

可這一次,萬垚唯一一次回頭,隻是為了將她手裡紅傘又一次推回原處,她在傘下,他在雨裡。而後冷冷拋來一句:“彆再跟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