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過頭去不願理睬。
母親卻愈發震怒,連一旁的父親也拉不住,聲音響徹房間內外:“我說過了,不要自以為是!”
“你外公是想再見外婆,是想跟她永遠在一起,誰不想能和愛的人生生世世在一起?但是你了解他們嗎?你了解他們的人生嗎?你憑什麼用冷冰冰的科技去乾預他們的人生?!”
“人,不是為了得到看得見的幸福才有意識去相愛的!相反,恰恰是在那個過程中,才真正體會到愛,你現在做的事情是在舍本逐末,你根本不知道對外公來說,他們最寶貴的時刻在哪裡,他愛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不是在幫助他幸福,是在逐漸改變他記憶裡那個人!!所以他才這麼抗拒,你不知道嗎?!”
“不、我沒有……我,我隻是……”
他被母親異常的憤怒吼得怔在原地,反應過來,卻立刻猛然站起,言辭激烈的否認:“我沒有!我隻是想幫忙!……我親眼看見也親眼聽見,我知道外公每次、每一年,都很想、很想外婆,我知道他很寂寞,常常會哭,他說他已經老了,他也會死,可是人是沒有下輩子的,科技已經……已經證實了來世的荒謬,一輩子如果隻有一次,能有更圓滿的活法不好嗎?!”
“媽媽,明明是你在自以為是!”
他說著。
整個人都在發抖。
不久前,醫院已然給了最後的通告,外公將會在淩晨時分離世,哪怕最尖端的科技,也將無法延續這位老人的生命,身為他最疼愛的外孫,如果至死也不能為他圓滿這份心願,他這麼多年所學的一切有什麼意義?!
人總是為了給身邊人帶來幸福,才努力咬牙活著的,不是嗎?
他激動得手也顫顫,少年時可怕的回憶似都一瞬間湧入腦海,大腦花白一片,胡亂揮舞著手,智腦的通訊瞬間掛斷。
“走!”
“都給我走!!”
他近乎咆哮著,趕走了實驗室中其他修理人員,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跪伏在地上,淚水順著指縫湧出。
偌大的實驗室裡,唯有他歇斯底裡的哭泣聲,無助如許多年前的孩童,蜷縮在昏暗的角落裡。
什麼也做不了。
許多年過去了,隻是在重複著同樣的命運,什麼也做不了——
“你找我來,是要跟我聊什麼?”
突然的。
一段女聲,卻猛地打斷了這哀痛中的死寂。
*
舒沅在接到電話的當天下午,趕到了對方相約的目的地。
露天咖啡廳的座位對麵,一身紅裙瀲灩的女人扶起黑色墨鏡,衝她嫣然一笑。
“來了?”
“嗯。”
而她點頭,“葉小姐,你找我來,是要跟我聊什麼?”
“挺多想聊的,又不知道從哪說起。”
葉文倩聳聳肩膀,“看著你,實在有太多回憶了。”
“是嗎?”
舒沅臉上寫滿心虛兩個字,似乎也隨著對麵話音,在竭儘所能地搜尋著腦海中為數不多的記憶,最後卻仍隻能放棄,小聲接了句:“可我……不記得我和葉小姐你,有太多特彆深刻的回憶。”
“因為我在你的人生裡無足輕重吧,一直都是。”
“……?”
葉文倩突然掏出煙盒,嫻熟地叼了根煙,嘴裡吞雲吐霧好半會兒,複才接著說下去:“所以,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蔣成。你說他是特彆自我中心嗎?確實是,他非常自我,完全不顧他人感受,永遠自詡天下第一,目高於頂,看起來比誰都薄情,因為他們隻愛自己。我一開始也這麼認為,所以雖然很看不起他,心裡也不得不承認,我們其實是一類人。”
“可後來我發現,原來不是的。他跟我不一樣,雖然命運一樣苛待他,從來沒有教會他如何去愛一個人,可是,他沒有丟掉愛人的能力。”
“多好笑啊?看起來最目中無人的那類人,竟然深情的時候,最堅貞不移,因為他們永遠相信自己的眼光,認定了是那個人,就會一直那個人,從頭到尾,永遠不會改變。但我做不到,我害怕被拒絕,害怕付出得不到回報,比起愛情,我更愛惜自己的尊嚴,在關鍵的時候,愛情這種不值錢的東西,理應放在天平更輕的那一邊。”
“你在說什麼?”
舒沅聽得一頭霧水,“為什麼……葉小姐,我的意思是,為什麼要拿你和蔣成比?你們本來也不一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樣的。”
“你知道嗎?舒沅,我是從什麼時候發現這個世界或許不是真實的世界的。”
“什……?!”
“從那一秒,我很想,很想逼著你給出答案,但是我的身體不受控製,我說的話不由自主,我可以像現在這樣平心靜氣跟你說話的時候,我知道,這個世界很怪,它美滿和諧得不可思議,每個人都那麼儘善儘美。”
葉文倩笑了笑:“但是世界有可能這樣美好嗎?我不相信。我得承認,對你,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
而這,正是一曲無需他人傾聽的,長達十年的獨角戲。
至於她能聽懂多少,體會多少,都是“天意”。
“這樣美好的世界,每個人都為你們的愛情牽線,順風順水,但我不喜歡,舒沅,這樣的你,是上天捏出來的瓷娃娃,好奇怪——或許這就是我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因為愛你的人,都知道你變得不像你。”
“你不是這樣的。”
“你驕傲,進取,絕不屈服於一眼就望到頭的命運,你是愛讀書,但是讀書並不是你的誌願,你想用讀書改變的,或者達到的,更不是這麼無趣的人生,你不會甘心做婚姻裡的小鳥,你有不輸給任何人的倔強和決心——雖然我並不喜歡那種決心,但你,你確實做到了。你有著最堅韌的溫柔,那是我第一眼看你,就很想靠近你的,唯一的原因。”
“可惜,”她說,“我用錯方法了……一直都是。”
舒沅默然,靜靜看著她。
表情卻逐漸變得古怪,眼神不再懵懂,轉而凝重,深沉——冰冷。
獨獨針對某些人的冰冷。
葉文倩好似沒有看見,一笑而過。
卻在臨彆前,忽又問起:“那首歌,有沒有聽?”
“沒有。”
“你不問我是哪首歌嗎?”
“……”
“不過——沒有就好,”她說,“沒有就好啊。舒沅,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了。”
“……”
“這一次,我和顧雁誰比較好看?”
她們的目光,在半空中靜靜相撞。
末了,卻是葉文倩忽的歪了歪頭,露出個從未有過,天真浪漫的微笑。
“其實我一直知道答案。”
她說著,一行淚水默默蜿蜒而下。
“舒沅,對不起。”
*
萬元怔怔抬頭。
看向麵前從未出現過的陌生畫麵,一時間有些傻眼——外婆他認識,另一個人,他自然也認識,除了外公的記憶使然,他對人物關係已倒背如流,也因為情況實在有些特殊:若沒記錯,這位葉家的“祖母”應是英年早逝。
他隱約記得,不過三十來歲,就因為抑鬱症猝然離世。
因此,按照原本的程序設定,她是不可能出現在這段記憶裡的,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多bug?
屋漏偏逢連夜雨也不過如此。
他猛然抹了把眼淚,手腳並用著爬起,隻能安慰著自己:或許最後再努力一把,還能有些許轉機。
然而,出乎意料,機器卻偏偏再一次失靈,完全不受控製。
芯片甚至滋滋冒出火花。
他無法靠近,整個人陷入崩潰的邊緣:一邊是醫院催促最終簽署同意書的通訊,一邊是眼下尷尬的處境,他的大腦已逐漸失去運轉能力,隻能一下下重複著機械的操控程序。
直到。
“阿元?”
一雙冰冷的、毫無溫度的手掌,忽而由上至下,輕輕捧起了他的臉。
“阿元。”
說話的人像是有些失笑,反複咀嚼了這發音數遍,複才無奈的搖了搖頭,“怎麼取得這麼像我,喊起來,還真有點怪怪的。”
他的眼淚凝在眼眶中,遲遲未落。
隻近乎驚恐的看向麵前,那全然由數據凝成的模糊臉龐,依稀可辨的輪廓,無比熟悉的聲音——
“阿元,不用哭,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外婆為你而驕傲。我們阿元,原來已經長得這麼大,又這麼能乾,真好,湘湘把你養成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數據並不穩定,始終波動著,那人形臉上也反複呈現著異樣的起伏。
然而她竟還是那樣溫柔的。
溫柔地拂過他的臉,像小時候受了欺負跑回家,所有人都一個勁在問發生什麼了,“大膽的說”,“不要害怕”,隻有外婆,外婆會伸手便抱住他,輕輕地抱,笑著哄他:“阿元,不哭了,外婆在這裡,阿元,最最堅強的小阿元。”
他的堅強在這一刻終於崩潰。
像個無助的孩子,緊緊抱住最後的救命稻草,不斷的問著:“我該怎麼辦?”
“外公該怎麼辦?我該怎麼做才是最好的?”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錯了?”他說,“外婆,阿元是不是做了壞事?”
“沒有。”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和外公都知道你儘力了,你做得很好。”
而對方回答。
不住輕輕拍著他肩膀。
“隻是阿元,你知道嗎?人生很長,很遠,痛苦和快樂一樣短暫,但是,也正是那些、所有真正能夠留下的,無論是多年後想起仍快樂的事,還是無論什麼時候想起都痛苦的事,它才讓你成為你,讓我成為我。”
“雖然幻想很美好,可當你長大,就會明白,原來無垢的幸福是不存在的: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孩子痛恨父母的漠視,寧可不要財富,他不能體會,為什麼和諧美滿的窮孩子卻總在悲歎出身的貧窮;美貌的少女擔憂容顏老去,被色衰愛弛的詛咒環繞一生,同樣無法體會,為什麼貌醜無鹽的孩子寧可在臉上千刀萬剮——難道她不害怕臉垮嗎?人不是生來就分好看難看嗎?美麗也是種負擔。這種話說出來,她會覺得理所當然。而人生要邁過去的,最重要的一關,其實也無非是告訴自己,學會接受這部分不甘心和不美滿——”
“我已經足夠幸福了!”
她說,“阿元,這是我的真心話。因為,我活了這麼久,這麼久,回頭看才發現,原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不可能沒有缺憾的。”
“我和外公,我們都很清楚,任何人都不能抹掉這部分生命的重量。”
“可你不想要更幸福的人生嗎?”
萬元問:“沒有霸淩,沒有討人厭的葉家人,沒有宣揚,宣展……”
“我當然想。”
那聲音回答他。
不過一團數據,竟也隱隱約約勾勒出微笑的弧度,繼而逐漸波動,模糊——
“可是我不要空中樓閣的人生。”
而這,也是在數據消散前,他聽見的,最後的回答。
“那是算法給出的最優解,不是我做的選擇。”
*
實在是讓人萬分疲倦的一個夢。
蔣成不記得自己這夢做了多久,隻覺得像是陰魂不散繞圈轉似的,這夢裡沒有出口,兜兜轉轉,他又一個人坐在昏暗的角落,身體也跟著越變越年輕——越變越小。
“……”
他撇了撇嘴,看向自己頗迷你的手掌,一臉嫌棄。
話說,自己這是不是算死了?
反正也活夠了。
老不死老不死,拖得他都累了,這會兒真能死,仿佛有種不切實際的虛幻感。
但原來眼前既沒有地獄也沒有天堂。
隻有一段漆黑冗長的甬道,他短胳膊短腿,慢悠悠往前晃,畢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了,還有什麼可害怕——
“喂。”
“啊!!!!”
背後突然伸出來隻手拍他肩膀,給他嚇得,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
小時候是瘦不拉幾小蘿卜丁,屁股上也沒肉,一下隻有呲牙咧嘴喊疼的份。
“誰啊!”
他看多了古典,以為要來什麼牛頭馬麵。
然而,眼前不多時,卻隻忽然蹲了個胖嘟嘟身影。
圓臉,大光明,高馬尾。
懷裡拽著隻黑貓布偶,蹲下身來,小腿越發像個胖蘿卜。
他傻了。
她見他傻乎乎不說話,也有些害羞,撓了撓頭發。
“聽說這會兒是什麼樣,下輩子還得是什麼樣,看來我下輩子又得當胖妞了。”
“……”
“你再不來,我真的以為你要變成老妖怪,不老也不——”
她愣了愣,話音一滯。
反應過來,卻也隻是笑著,默默將人回抱住,抱得緊緊。
“還真是。”
“不老也不死。”
“幸好,我還算是有耐心。”
*
“阿沅!你看清楚!我長這樣,高鼻子,紅嘴唇,雙眼皮!看清楚了沒?後麵的彆擠了!彆擠了!”
“對了,我這還有一點痣你知道吧?”
“看清楚啊!彆認錯了!”
“阿沅——”
*
好啦好啦。
原來如此嘛。
來生,是羅裡吧嗦求來的緣。
作者有話要說:有始有終,不負相遇。
諸多遺憾,也得圓滿。
我們下本再見。:,,,,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