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肆(1 / 2)

天是淡淡的藍。

在下了接連一個多星期的雪後, 神黎終於再次見到了陽光。

因為雪融的關係,氣溫似乎比之前還要寒涼些許。清風吹來時帶著凜冽的餘寒,融化的冰棱在簷角下滴滴答答地滴著水, 有些還沒落到地上也就消散了。

當淡淡的金色陽光落在神黎的指尖上蹁躚時,她正盤膝坐在一輛載著乾草的馬車上。

褪了雪的土地漸漸露出了它原有的色彩。

由木板粗糙組成的馬車沒有頂蓬, 此時正載著秋天收割而下的稻穗乾草, 被車夫和馬匹牽著在田脈中間的小道上咕嚕咕嚕地往前滾。

今天是神黎從三重村出發回東京城鎮那邊的日子, 這次她選擇了條人群分布比較密集、也比較好走的路, 這樣中途就可以方便補給了。

不久前她還免費搭上了一位車夫的馬車,省去了走路去隔壁鎮列車站的力氣。

不過能有這麼便利的條件還是因為此時坐在她身邊的煉獄。

前天煉獄聽說她要去的地方後說自己剛巧有任務需要路過那邊去與夥伴彙合, 問她要不要順道與他同行。當對方列舉了一係列便利又快捷的方案後神黎覺得挺省事便選擇與他同行。

若是按他所說的, 今天傍晚就能到那邊了。

所以他們今天一大早就告彆了紫藤花紋之家,從三重村下山到山腳下的村子裡打算先去隔壁鎮坐列車。

途中遇上了剛好要去隔壁鎮的熱情溫厚的車夫, 煉獄便禮貌地詢問他是否能載他們一程。

其結果就是他們現在兩人肩並肩坐在了堆著乾草的馬車後。

現在的時間尚早, 天還殘留著清晨剛亮時的霽色, 田脈兩邊的枯草寥寥,籠在一片淡淡的霧靄裡。小道上雪化得差不多了, 全都滲入了冷硬的土地裡, 車輪在地上留下淡淡的痕跡,看上去向兩條延展著後退的蛇。

金紅發色的青年此時正抱著手坐在她身邊閉著眼小憇,她知道他並沒有睡著, 隻是在假寐罷了。

清風吹開了他的發絲,神黎在晴天下悠悠地轉著傘,看見旋開的傘沿與陽光在他的臉上交替著光影。即使他現在很安靜, 可是麵容看上去依舊豐神俊朗的,仿佛下一秒就會睜開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睛看她。

她剛這樣想,對方就突然睜開眼睛瞅她,神黎被他抓了個現行也不慌,隻是淡定地收回了視線,晃著腦袋去看那隨馬車的前進而一點一點地往後遠去的景色。

結果車下一顛,她措手不及地撞上了他的肩,兩人差點一起滾下馬車去。

但是煉獄不甚在意,待將她扶穩坐正後,他還爽朗地笑了幾聲。

這下就搞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神黎與煉獄告彆了車夫後成功搭上了列車,他們倆人在車上一起乾掉了好幾十盒便當後,神黎抬頭時突然透過窗看到了外邊一大片的海。

列車轟隆隆地行駛著穿過了周圍都沒什麼遮擋物的鐵路,神黎在看到那片海時卻感覺耳邊的一切聲音都漸漸遠去虛渺了。

此時,她的眼睛裡隻有那片一望無際的海。即便是冬季,那在陽光下蔚藍蔚藍的粼粼海麵也沒有結一絲薄冰,她看見海洋的邊際與淡藍的天空接攘,有淡淡的雲絮飄在那片模糊的地帶。外麵似乎有稍大的風吹過,於是遠遠看去,漣漪微漾,金色的浮光一波一波地起伏著。

真實的海,比圖冊裡的漂亮多了。

神黎愣愣地透過窗看著。

本來應該和那個孩子一起看的……

直到列車駛進隧道看不見了神黎才收回視線。

她回過頭來時,看見對麵的煉獄也正將目光從窗上收回來,對上她的眼睛,他一愣,隨即以聊天的口吻對她笑道:“一直想問,神黎你是想去那邊乾什麼?因為聽村田說你家並不在那邊。”

“嗯……”神黎思考了一會兒才平靜說:“算是去看看一個孩子吧……”

她抬手比了比一個高度對煉獄笑道:“大概這麼高的男孩子,黑發紅眼的,因為生病的緣故皮膚很白,也很瘦小,但是小小年紀就很聰明很厲害,喜歡看書,會彈鋼琴也會拉小提琴,他還彈給我聽過呢,雖然性子淡了點,但是很乖巧,我答應過他會回去看他的……”

那是一個晚秋的午後,紅葉不小心打碎了綠蘿,而那位小少爺經過時不小心被劃傷了手。

在神黎緊急給他處理包紮時,那個孩子卻依舊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於是她忍不住囑咐他以後要多小心一點,說著說著那個孩子突然也出聲了:「你是要離開了嗎?」

當時的神黎一愣,隨後為他的聰慧而笑著點了點頭。

「是嗎?」他微瞌著眼睫,隻這麼淡淡道,不知道在想什麼。

神黎便道:「如果您想的話,我以後還是會回來看您的。」

語畢,她將他的掌心用繃帶包紮好了,那一天,她對他說:「下次來的話我會給您講我遇上的有趣的故事的。」

可是,沒有以後也沒有下次了……

但是此時的神黎卻依舊微笑地與煉獄訴說著有關那個孩子的事情。

她的故事講不出去了,信也寄不出去了,但是,想要講講那個孩子,不然的話,他死去後的痕跡就會慢慢消逝,她下一次談起他又會是什麼時候呢?

於是,陽光明媚的冬日,轟隆隆的車廂裡,她微笑地與同行的人訴說著某個孩子的故事。

而對方耐心地聽著,聽到最後,他也笑道:“那一定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吧!”

……重要?

神黎眨了眨眼。

重要嗎?

好像也不是很重要,畢竟不是家人,也稱不上朋友……就連現在談起來她也能用平靜的語氣訴說。

但是現在想起他的時候會覺得有些難過,心裡也會有些惆悵和酸澀。

所以大概,算是她人生中一個挺重要的過客吧……

她這麼說後,青年也道:“說起來,等下下了車的話離我家很近了!差不多有半年多沒見到了吧,不知道我弟弟長高了一點沒有?”

大抵是他說得太風淡雲輕了,所以神黎忍不住問:“不去看看家人嗎?”

聞言,他一愣,好像從沒考慮過這個一樣:“那樣的話會耽誤你的時間……”

“不!”神黎一聽立馬氣勢洶洶地拍了下桌子,惹得車廂裡的人都側目過來:“我不是很著急!如果煉獄先生你也不是很急的話,請快點去見!能多見一次就見一次!”

煉獄微笑地眨了眨眼,似乎也被她嚇到了。

片刻後,他像是聽到了什麼可愛的話一樣朗朗地笑出聲來,那隨著列車前進而光影交錯的麵容上,他的笑容比外邊的陽光還亮眼幾分。

“那,就去看一眼好了。”他金紅色的瞳孔望著窗外的景色,裡邊是溫柔又清澈的光。

煉獄的家在一片說不上繁華但也算不上偏僻的城鎮地帶,那裡多是一座座和風的庭院屋子,很安靜也很祥和。

神黎跟著他走過白雪皚皚的小巷,途中她看到了一大片竹子交叉做成的籬笆防欄,煉獄還指著不遠處的一排光禿禿的樹告彆她那是櫻樹,來年春天就會開出緋紅的花。

她還看到了一些人拿著掃帚在門外掃雪,煉獄看見他們便會元氣滿滿地打招呼,他們也會報以溫柔的問候。

“好久不見了啊,杏壽郎。”

“這次打算回來多久呢?”

“在外工作辛苦嗎?”

“呀,這是你的戀人吧,長得真漂亮!”

“有空帶著她一起來我們家喝杯茶吧!”

……

神黎被說得不好意思了,隻能道:“煉獄先生你可真是受歡迎。”

“哈哈哈哈是嗎?”他笑了兩聲,拍了拍她的腦袋:“不用拘束,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沒有拘束。”她小聲地嘟囔道。

很快到了煉獄的家,那是一座大而傳統的日式屋子。神黎看門前的雪零零落落,想來是已經被人掃過了。煉獄推開門,等到身後的神黎也進去了才闔上,他帶著她走進了玄關裡。

明明是一座大房子,可是卻很安靜,似乎沒有什麼仆人的樣子。

對此,看出了她的疑惑的煉獄笑道:“因為家父比較喜靜的緣故。”

語畢,他帶著她張望了幾間空蕩蕩的和室後,道:“嗯?千壽郎是出去了嗎?”

神黎知道“千壽郎”是煉獄他弟弟的名字,聽說是個很乖巧聽話的孩子。

暫時沒人招待,煉獄便讓神黎先在屋子裡隨意逛逛,他先去找可能在休息的父親打聲招呼後再過來親自招待她。

神黎點了點頭。

雖然煉獄那樣說了,但是她還是沒有失禮地去逛彆人的家,而是選擇坐在一處陽光照不到的廊下安靜地等他。

不一會兒,她聽到了拐角的房間裡傳來了什麼東西劃破空氣的聲音,一下一下的,十分規律,也十分有力。

她一愣,好奇地尋聲過去一看,就見那是一間敞開的道場,一個接近少年身型的孩子穿著專用的道服,一個人在裡邊一下又一下地對著空氣揮動著竹刀。

她看著看著,忍不住在門外輕聲道:“重心最好再放低一點哦,否則下盤不穩可就發揮不出百分百的力量了。”

對方似乎被她嚇得不輕,手中的竹刀差點拿不穩落在地上。

一臉驚色的孩子抱著刀,困惑地看著她:“您、您是?”

神黎一見那個孩子,哇,長得和煉獄真是七八分像啊,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隻是比起煉獄先生屬於青年的麵容來說,這個孩子顯得更稚嫩。

這一定就是煉獄的弟弟千壽郎了吧。

真不愧是兄弟,長得真像。

神黎笑道:“抱歉,嚇到你了,我是煉獄先生的朋友,我叫神黎,今天隨煉獄先生來貴府叨擾了。”

對方一聽,臉上受驚的神色微緩,隨即放下刀噠噠噠地跑過來,朝她笑道:“原來是哥哥的朋友啊,哥哥回來了嗎?您好,神黎姐姐,我是煉獄千壽郎,是哥哥的弟弟。”

姐、姐姐?!

這一聲軟軟萌萌的“姐姐”瞬間擊中了神黎的小心臟。

恍惚間,她想起了記憶裡那個橘發藍眼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小時候也這麼喚她的模樣,不禁輕輕揉了揉千壽郎柔軟的發。

對方立馬害羞地紅了臉,可是同煉獄相似的臉龐上卻綻放出陽光的笑容來。

她微微眯了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