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1 / 2)

今天陽光燦爛,萬裡無雲,薑宵就是在這樣好的天氣下獨自一個人住進幸福樹私人醫院的。

這裡非常不像個醫院,倒是像度假村,山清水秀空氣清新,一人一間的病房漂亮寬闊豪華,要什麼有什麼,醫生護士又很專業,講話也好聽,若是按照薑宵以前的習慣,他一定要給這間私人醫院打個五星好評,劈裡啪啦寫上不下五百字的彩虹屁以資鼓勵,最後還要表示謝謝招待下次有機會還來。

可惜這所收費很貴服務很好有口皆碑的私人醫院並不上任何評分app,要不是有朋友介紹,薑宵拿著錢也進不了這裡,他這輩子大概也做不了什麼回頭客了,出這所醫院的時候,基本也就是橫著出去了。

白血病晚期,真倒黴。

薑宵今年才三十三歲,拿到結果的時候,他是不信的,但身體上的病不以他個人的意誌為轉移,輾轉換了幾家醫院,測出來的結果都一樣。

他就剩下半年,最多。

幸福樹這所私人醫院確實醫療水平不錯,但薑宵這種情況基本上救不回來。他住在這裡,除了最後搶一點活下來的希望之外,更多的是為了自己最後一段時間能過得好一點,算是臨終關懷。

他以前沒病的時候總是很忙,生活少不了憂心,二十來歲仗著自己年輕,談生意的時候喝酒熬夜什麼都是平常事。而且前段時間事情頗多,於是身體不舒服精神不振也忍著,從來沒往這上麵想過。

負責他的柳醫生人講話很溫柔,輕聲細語地告訴他一些注意事項,最後說,如果有訪客的話提前說一聲就好,醫院會專門去接的。

“不會有訪客的,”薑宵微笑著道,“認識的朋友,我來之前都見過了。最後這段時間,我想自己一個人呆著,如果有任何人問起我,就說我不在這裡吧。”

他禮貌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對小虎牙,因為這段時間瘦了一些,眼角的皺紋也不明顯,顯得蒼白的臉也年輕許多。

薑宵是那種容易讓人心生好感的長相,就說話的這段時間,也能夠看出脾氣和心態都很好,這樣的人,理應不會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這樣孤獨。

柳醫生自然表示理解,但他這個年紀,應該有家庭的,就算不提朋友,愛人和孩子也不來看一下嗎?

但她見過的人和事太多了,心裡有些猜想,也沒說出來什麼。

醫院裡住的都是有錢人,有錢人總有自己不願意說出來的苦。

幸福樹真的是個好醫院,即使救不了他的命,但是能竭儘所能降低薑宵的痛苦。他在這個時候才能閒下來,在病房裡慢吞吞地看了二十集肥皂劇,可惜現在醫院不給他吃薯片和小龍蝦,否則薑宵還能更高興一點。

病房的床很軟,他就著電視劇的聲音睡著了。

薑宵習慣了獨自一個人睡覺,也不認床,晚上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就如前段時間真實發生的事情一樣。

那天,他剛從醫院拿到檢查報告。剛巧柳江工業園管委會開年度會議,向來準時的薑宵罕見的遲到了。

他明顯有點魂不守舍,進會場的時候被工作人員要邀請函,他臉色蒼白,習慣性笑了一下,愣在原地七八秒,然後手忙腳亂地從文件袋裡拿出一遝材料遞過去。

“先生,這不是邀請函,”年輕的工作人員態度還是很好的,從旁邊倒了一杯熱水遞過去,“您看,這是病例本。”

薑宵這回愣了更長時間,他把病例本拿回來,上麵柳江市第一人民醫院的標誌晃得他腦袋痛。

他在文件夾裡翻來覆去也沒找到那一張邀請函,不過還好會場有人出來,那恰好是薑宵熟悉的朋友,兩個人的廠子離的很近,如今也認識十來年了。

“薑總哪裡還需要什麼邀請函?你新來的嗎?怎麼人都不認識?”那人和工作人員打了個招呼,把薑宵拉了起來,“你呀,進不去怎麼不叫我?”

會已經開了一半了,薑宵隨便找了個位置,坐在最後麵,帶他進來的朋友姓蘇,薑宵一般稱呼他為蘇老板。

蘇老板也看出他狀態不太好,問了一句:“臉色這麼差,和家裡吵架了?”

薑宵搖了搖頭。

“彆嘴硬,”蘇老板拍了拍他的肩,“家裡也不同意你直接賣工業園的地吧?”

薑宵手上的一家製造廠已經開了十來年,生產毛巾毛拖鞋這一類日用品,廠子有百來工人,前些年風光時候產值過億輕輕鬆鬆。但到了最近幾年,柳江市產業轉型的呼聲越來越強烈,這個工業園位置又很好,上麵打算打造成高新產業示範區,裡麵的工廠要不順應政策轉型,要不賣掉廠房轉移到遠一些的地方。

薑宵那個製造廠確實屬於低端產業的一種,他錯過了轉型的機會,現在利潤越來越低,支出越來越高,他日漸撐不下去也是事實。

但廠房那塊地是薑宵的,他接手的時候地還不值錢,就順手買了。

蘇老板就不太理解薑宵賣地的行為,這產業園是重點項目,薑宵又不缺錢,留在手裡每年收租能收百萬,它不香嗎?

薑宵聽著他說,手裡捏緊了文件袋,那裡麵放著他今天剛拿到的檢查結果。

“還是賣掉吧,留著沒什麼用,”薑宵道,“……我沒多少時間了。”

最後這句話是說給他自己聽的,聲音細微地幾乎聽不見。

其實前麵的手續都差不多了,他今天來配合走最後的流程,對方公司和園委會的態度都很好,給錢給的也很爽快,薑宵賣的價是真不高,錢到手了之後,他拿出一大部分,給公司裡的百來號員工發了不菲的遣散費。

廠子裡的會計陳姐是一直跟著薑宵做事的,她如今年紀大了剛好拿著錢回去養老,是少數幾個知道薑宵生活上的事的人,比起廠子倒閉,她更關心薑宵這個人。

“你最近臉色真的很差,是沒休息好嗎?”她道,“這麼大的事情,小藺怎麼不來啊?”

薑宵沒回答,他近來發愣的時候很多。

“他沒空。”薑宵緩緩開口道,“您也知道,他忙,一個多月都沒回來了。”

“這算是什麼理由?”陳姐難以置信,“他……”

說到這裡,她又閉了嘴,也許是因為薑宵的臉色實在太憔悴了,她不好再說任何讓他難受的話。

陳姐拿了錢走了,薑宵獨自坐在辦公室坐了很久,直到入夜了,才慢慢站起來,準備回家。

他今天沒開車,從廠子走回去的,黑夜裡寒風如刀。薑宵穿過街上人群,街邊報刊小亭掛出了新的財經雜誌,封麵是好久不見的藺成聿,他身上自帶一份彆人沒有的優雅矜持貴公子的氣質,仿佛行走的奢侈品,作為金融圈新貴,好似輕輕鬆鬆就能獲得彆人的喜歡,薑宵路過的時候,還看到有兩個年輕女孩子,嘻嘻笑著買下了那本雜誌。

獲得薑宵的喜歡當然也很輕鬆。

他在那間報刊亭前麵站了一會兒,封麵上的藺成聿萬般完美,薑宵卻臉色蒼白,頭發淩亂,像個無家可歸的遊魂。

沒人覺得這兩個人會是一對。

現在他還能清楚地回想起來以前的事情,他在十九歲的時候遇見藺成聿,那時候薑宵一個人輟學出來打工,艱難地討生活,他在一條巷子裡撿到的人。

藺成聿那時候無父無母,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不知道為什麼被一群小混混圍著揍,薑宵上去見義勇為,沒想到救下了一個糾纏一輩子的冤家。

藺成聿那時候渾身破破爛爛像是從垃圾堆裡走出來的,帶回家來洗乾淨了卻成了熠熠發光的明珠,他確實長得很好看,臉上的那一些傷痕完全無損年少美貌,反而顯得他更惹人心疼。

他對著薑宵笑了一下,像是吸引人的妖精或者精靈,於是年輕的薑宵怦然心動,一見鐘情。

薑宵自喜歡上一個人之後,突然有了生活的目標和希望,他心甘情願供著藺成聿,讓他接著上大學,沒舍得讓他吃一點苦,在自己隻有初中文憑的基礎上硬是搞起了這個廠子,燒著錢幫他爭取在寂寂無名時期的一點機會,眼見著他進了最好的投行,然後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到如今呼風喚雨的位置。

薑宵回想完這些才意識到,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了。

他和藺成聿相遇十五年,那時候他鼓起勇氣求愛,對方沒有拒絕,算起來在一起也有十年。

他曾經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人,有一份算得上成功的事業,又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從苦日子走到現在的好生活。

即使有時候覺得辛苦,也總期望著往後會有時間和藺成聿一起享這些打拚下來的福氣。可惜他等得要死了,也沒等到藺成聿有時間,更不說他和藺成聿同性相愛,結不了婚,在法律意義上隻是沒什麼關係的陌生人,比如剛剛那本財經雜誌上,寫他未婚,單身。

薑宵如今三十三歲,他先前因為許多事情,錯過了太多提升自己的機會,即使在打拚中學習到了一些經驗,但初中文憑給他帶來的局限適應不了現在高精尖的改革趨勢,廠子賣掉了,他做了十年藺成聿見不得光的愛人,醫院的單子告訴他,白血病。

日子怎麼突然就過成了這樣?

他拿到檢查結果的時候是懵的,第一時間就和藺成聿打電話了,打了十來個,沒有人接,到了晚上,是他秘書給薑宵打了回去,語氣雖好,但細細聽來,句句帶刺。

“藺總在開會呢,最近幾天有大單子,公司這邊也很忙,”她道,“您要是有事的話,提前和我說一聲,我再給您安排。”

薑宵沒有力氣再和藺成聿的秘書扯皮,在那之後沒有和他打過電話。

病的事情像是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薑宵,廠子倒閉是個打擊,白血病的打擊更大,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的時候想找自己覺得最親密的人來做支撐的時候,藺成聿一如既往的不在。

薑宵是個極熱情的人,他知道藺成聿內裡性子冷,所以在感情裡冷淡一些也理所當然。

他又是先愛上的人,陷得深,一直覺得自己多付出一些是沒什麼問題的,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薑宵從來不會計較這麼多。

藺成聿忙,許多正常情侶應該有的約會兩個人幾乎沒有享受過,近年來藺成聿的許多業務重心從柳江轉移到千裡之外的濱海市之後,就更是聚少離多,但薑宵也忍著。

忍忍忍,如果沒有這場病,也許薑宵會這樣一直自欺欺人地過下去。偏偏有了這許多事,一下子把他的假裝全數打破。

他整個人搖搖欲墜,像是已經走到懸崖邊上。

薑宵處理完廠子的事情過了一個禮拜,才看到藺成聿回家。

他那時候知道白血病的事情已經很久了,身邊幾個關係好的朋友知道了,其中有一個給薑宵介紹了幸福樹私人醫院,薑宵獨自一個人辦理了入院手續,後天他就要過去了。

大概是手頭的工作告一段落了,藺成聿才會回來的。

他穿了一身黑色西服,像是從哪個宴會上剛剛下來,站在玄關處隨手扯開了領帶,然後抬頭看薑宵的時候,光看臉的話,還是讓薑宵心頭一動。

他比薑宵小一歲,今年三十二歲,正是黃金事業期,混血,他的瞳色帶一點藍灰,天生招人的桃花眼,整張臉無可挑剔,歲月十分善待他,沒有在他臉上留下絲毫痕跡,反倒讓他變得更加成熟吸引人。

帥氣又成功,如果和這樣的人在一起生活,很幸福吧?

無數人這樣想著,但實際陪著他一路走來,真正體驗這一切的薑宵,卻是五味雜陳。

藺成聿十年如一日的涼薄,怎麼做都捂不熱他的心。

他晚上本來煮了一碗白粥,也吃不下了,把碗推到了一邊。

藺成聿看起來也有一些疲憊,他坐在沙發上先開了一瓶紅酒。

往前薑宵都會坐到他身邊然後自然而然地擠進他懷裡找話題,這回的薑宵很反常,他拿著碗進了廚房收拾去了,藺成聿等了一會兒,然後疑惑地看了廚房一眼,但是他也沒動。

可太沉默了,屋子裡的氛圍太奇怪了,過了一會兒,藺成聿都主動開口了。

“林秘書告訴你打了很多個電話了,”他道,“當時我在開會,很重要的會,你有事的話,就現在和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