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如棋1(1 / 2)

暮色傾城, 斜陽慘淡。

淒淒荒草掩映著陳舊古道, 一列車隊在古道上緩緩而行, 眾人不時眺望向遠處氤氳在朦朧暮靄中的高大古城。

這是一支約莫三百人的隊伍, 除了部分雜役、仆從之外, 剩下的大多都是騎兵, 隻是胯·下戰馬毛色不一,身上的鎧甲也多是陳舊, 在暮光之下更顯黯淡。

車隊靜默無言,每一個人身上都透露著難以掩飾的茫然與疲憊, 仿佛對未來的前途毫無期待。

這些騎士不時用眼角餘光去看隊伍中間那輛漆黑樸素的馬車, 仿佛要透過半掩的車簾去觀察那位倉猝上位的年輕主君, 想到對方以往的名聲, 每個人的目光裡都透著淡淡的擔憂。

躂躂的馬蹄聲如一曲節奏舒緩的小調,漆黑的馬車之中, 一個年輕人安閒地半躺在榻上,素淨的白袍之上沒有半點紋飾,如雲的烏發隨意披散。

他手捧一卷古籍,微微垂眸, 清透的眸光在書卷上劃過,俊秀的麵容上如同覆著一層薄薄的清霜, 在隔窗而入的暮光裡顯出一種天塌不驚的平靜。

青衫落拓, 身上還帶著淡淡酒香的王太傅陸恒坐在對麵靜候了許久,同樣觀察了許久,越看心中越是迷惑。

自從二十年前天下大變, 白日星墜,地脈震動,從此天下便妖邪頻出,人間愈發不平。

國朝已治世近三百年,國力日衰。而當今皇帝卻受妖妃蠱惑,懈怠國事,不顧民生,舉天下之力以奉一人,大建行宮、廣修生祠。各地諸侯王同樣昏庸殘暴,隻會作威作福。於是,原本就漸漸衰敗的社稷幾欲傾頹,而天下九州愈發亂象叢生。

陸恒少有才名,曾以一篇《治政疏》名揚天下,驚動無數前輩名家,紛紛為其“避道”,隻因年少耿直,得罪了妖妃,最終被皇帝打發到偏遠的楚國擔任楚王太傅。多年來鬱鬱寡歡。

而這楚王同樣不堪,庸碌無能,膽小好色,一心寵妾滅妻,如今更是因為楚國都城郢城出現了妖邪作亂,便攜帶寵妾愛子慌忙逃竄,隻在回京之前,將楚王之位連同自己留下的爛攤子一並丟給了不受重視的嫡長子。

於是,身為王太傅的陸恒不得不帶上楚王留下的三百輕騎前往城外的玉清觀,接回這位據說平庸怯懦、一心向道的新任楚王——胤玄。

然而,這位新任楚王的表現,卻大大顛覆了陸恒心中的印象。

一念及此,陸恒忍不住回憶起不久之前自己與這位不得寵愛、偏居道觀的楚王世子初次見麵的情形。

那是天光晴明的午後,陸恒推開道觀中簡陋的木門,踏進了那個充斥著淡淡草木清香的小院,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安然站在銀杏樹下的年輕人。

他寬袖白袍,風姿如畫,空明的眸光靜靜遙望著遠方的天穹。直到聽見腳步聲才轉過身來,在金燦燦的銀杏葉飛舞之中,對著陸恒露出了一個禮貌而克製的微笑,天然的冷淡之意流淌而出。

在溫柔的陽光之下,他神姿天成,不似凡塵中人。

那一瞬間,陸恒幾乎完全忘卻了來時的擔憂與忐忑。

原先郢城中的種種傳言,無論是性子孤拐,偏好奇人異事、神仙之說,還是命中帶煞,克父克母,隻能避居彆院,種種不好的傳言在這一刻幾乎全部被陸恒拋之腦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言的激動。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儀容,恭恭敬敬地大禮相拜,恭敬的態度更勝於以往麵對帝京的那位帝王。

在陸恒驚人的靈覺之中,隻有一個念頭在回蕩:“此子絕非尋常人物!”而他無比相信自己從未出錯的靈覺。

果然,得知妖邪作亂,楚王出逃,自己就要被趕鴨子上架,這位新任楚王的態度卻是出奇地平靜,既沒有對禍事的惶恐,也沒有被楚王之位砸暈的狂喜,隻是淡淡地點頭答應:“那就走吧。”

於是,陸恒也就不知不覺地跟隨對方上了馬車,直到上車之後才反應過來。

疑惑地看著自上車之後便自顧自地品讀著道經的新任楚王胤玄,陸恒終究按捺不住開口:“王上,如今楚地妖邪肆虐,咱們郢城之中也出了幾樁大案,人心惶惶。雖然丞相已經儘力壓製流言,但先王棄城而去,如今城中已經是群情洶洶,物議沸騰,不知您可有何打算?”

倘若是麵對原先那位隻知吃喝玩樂的楚王,陸恒萬萬不會說出這樣的話,隻會保持一貫的緘默,但麵前這位君王即便還什麼也沒做,卻讓他忍不住心生信任。

一直在沉默翻閱著書卷的年輕人終於抬起頭來,輕輕掃了陸恒一眼,微笑著說道:“太傅不必擔憂,此事孤已有打算。”

說話間,他的目光越過陸恒,穿過對方身後的車窗,遙遙望向了遠處,似乎感知到了附近那一道熟悉的氣息,眼眸中流露出從容之色。

“至於楚地的治理,到時卻要麻煩太傅多多操心了。”他的語氣無比篤定,仿佛作亂的妖邪,不過是一窩輕而易舉便可解決的土匪,從來沒有將之放在心上。

陸恒還能怎麼辦,當然是選擇相信這位年輕的主君。便順著對方的話題,就今後的民生治理討論起來,越聊越是投機。

不知不覺,陸恒腹中突然“咕”地一聲作響,他臉上不由一熱,這才發現晚飯時間到了。

隨行的仆從開始就地生火做飯,一直端坐在車中的楚王終於走下馬車,腳步踏過遍地枯葉,負手行於道旁的森林之中。

“出來吧,閻冥。”

楚王胤玄——或者說蕭妄——感知著四周安靜下來的密林,鳥鳴不再,落葉無聲,他目光隻輕輕一轉,便輕聲喚了一聲。

清風起,枯黃的落葉輕舞,一道紅衣身影突兀出現在林中,衣似血,發似血,俊美的臉上有種罕見的狂戾之氣,讓他那雙幽深的眼眸更添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