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惡為善(1 / 2)

5月23日

名為‘伊甸’的人工浮島。

巨獸消失在了海洋裡。

巨大的浪潮衝天而起,人工的島嶼被從中貫穿, 在海水倒灌下, 漸漸沉入深海。

沒有人甘願死去, 即便是麵對絕望。

那個時候, 人類往往能爆發出驚人的適應力。

滯留在人工浮島上的人,在島嶼外圈將塌未塌的時候, 瘋了一樣向著停靠在島邊的渡輪湧去。

“滾開, 滾!”

有人擠上了船, 有人相互踐踏過對方的身體向前攀爬,也有人落入了海。

而落入海裡的人, 有一些是被推下去的。

秩序徹底亂了。

或許比起所謂的‘比蒙巨獸’, 現在這副光景反倒更像末日一些也說不定。

人心駁雜。

加拉哈德久久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他之前試圖上前去改變什麼,譬如引導人流。

而這樣的行為最終卻隻得到了人們憎惡與不耐的目光。緊接著, 就是近乎漠然的忽視。

仿佛眼前的白發少年擋住了他們通向求生的路,開口,便隻有謾罵。

“――去死!”

身前的人影如連綿的山, 他們說的話以及咒罵,其實除卻最開始的那句‘去死’以外, 加拉哈德沒有再聽清一句。

因為人太多了。

一言一語摻雜在一起, 像是風吹過山崗,揚起的一尾樹葉婆娑聲。

即便再怎麼靜下心去聆聽,也無法分辨究竟是哪一片葉子發出的聲音。

人流如河,帶著嘈雜的聲音從少年英靈的身側穿過。

少年英靈是不在意那句‘去死’的, 甚至連生氣這種情緒都沒能產生。

加拉哈德,是英靈。

英靈,是已經死去的英雄。

常世之人,思念著[座]上的幻影。

無論源自哪裡……人類的曆史也好,神話的傳說也好,或者隻是龐大幻想所鑄就的現實也罷。

無一例外的,他們都已死亡。

少年英靈用他那如秋水一樣靜的目光,注視著狂暴的人潮。

人們滿滿當當的掛在船上,船內空氣混濁到令人窒息。

用來觀景的玻璃窗子已經看不到漂亮的海平麵啦,你隻看得到窗戶外緊貼著的人與人,布料以及肌膚。

螞蟻一樣密集的人類攀爬上渡輪。

甚至是渡輪邊沿的欄杆都布滿了一隻又一隻的手。而身體,卻是懸空與船外的。

隻要鬆手,就會從大海墜落進全世界最深的海溝。

事實上,他們沒有錯。

想活下去如果是錯誤,那麼這個世界就是荒謬。

但是,話雖如此。

人的承受力是有極限的。

掛在渡輪欄杆上的母女。

母親緊抱著她年幼的孩子,而另一隻手握緊欄杆。

欄杆外是深且神秘的海淵,這裡很危險,但是對於已經墜入海洋的人來說,這就是最好的位置。

已為人母的女性顯然明白這一點,她握著欄杆的手,像是緊握垂落的遊絲那樣絕望的虔誠祈願。

她目光落在蒼天上,在心心念念的祈禱裡……一點一點,墜落如蔚藍塵埃一樣的海洋裡。

她最終還是抓不住了。

在掉進海裡的那一刻,她將雙手高舉過頭頂,讓孩子坐在了自己的肩上。

加拉哈德的目光沉了下來。

他以盾為船,劃向落水的母女。

然後,用謙和溫馴的神色麵對她們,伸出手去。

看起來溫柔又疲倦的女性,對眼前的白發少年扯出了一個艱難的微笑。

“謝謝。”她看上去難過得快要哭了,“……對不起。”

她在愧疚什麼呢?

是無法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還是針對眼前的少年騎士的溫柔?

加拉哈德意識到,她眼中波紋一樣的難過與愧疚,有一分是留給他的。

對不起。

當你被所有人咒罵的時候沒有挺身而出,哪怕隻是為你說一句話。

對不起。

像眾人一樣的隨波逐流,卻在最後還要去依靠你的幫助。

海水沿著她的發不斷滴落,漾在一望無垠的海洋裡,漾在年幼的女孩眼中。

然後,她看到自己的媽媽把她推向了英俊的少年。

緊接著,她的媽媽推開了那位少年騎士想要將其救起的手。

堅定而又疲累。

加拉哈德下意識的向前撈去,卻隻與那位女士曾經存在過的地方輕擦。

空氣與流風,卷著海洋特有的氣息,繾綣的纏繞過少年騎士的指尖。

‘咚’的一聲,海麵掀起小小的浪花。

“……媽媽?”猶疑的,女孩輕輕的困惑,她左顧右盼,遙遙四望。

眼前有的,隻是寬廣寥闊卻也枯寂的海洋。

於是,她隻能向牽著她手的白發小哥哥問道:“媽媽要去哪裡?”

她不明白,為什麼一直與自己寸步不離的,溫柔的媽媽正在離她遠去。

回應女孩的,是海洋深處湧出的一串泡沫。

聽過小美人魚的故事嗎?小美人魚最後啊,變成了一串泡沫。

“你的媽媽她……”加拉哈德注視著那串海沫,目光比沉靜更悲傷。

“媽媽要去找自己的王子了嗎?”女孩這麼問道,用天真的神色打破了可怕的平靜她故作天真的這麼問道。

以童話夢幻注視世界的女孩,似乎並沒有理解到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身下曾為挽救指引了一個時代的,聚集騎士與榮光的圓桌化作盾,化作船隻承載著他們搖蕩。

波濤洶湧的浪花儘數變成了輕緩的搖晃,像夢中哼著搖籃曲的臂彎那樣溫柔。

昨日重現,舊日輝煌。

像典型的西方幻想中,才會發生的事情。

海麵上粼粼的光,是太陽的網。

是美好,卻又冷酷的仙境。

在溫柔裡絕望。

“……你和你的媽媽,隔了珠穆朗瑪那麼遙遠的距離。”加拉哈德搖搖頭,以模糊卻也真實的言辭,告知了女孩真相。

珠穆朗瑪峰,喜馬拉雅山脈的最高峰,其最高點為地上8844米。

是全世界絕大多數人窮極一生也不會去攀登的高度。

人最開始對於地理方麵的認知,基本都是從‘珠穆朗瑪峰是世界上最高的山’開始的。

這一點,對於女孩來說也毫無例外。

她或許不知道世界上最大的大洋是哪一個,不知道世界上最深的海溝究竟有多麼深,大地的下麵又有什麼東西。

但是,她很清楚,珠穆朗瑪是世界上最高的山。

直通天際那般,遙遠而又冰冷。

加拉哈德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如果把世界最高的珠穆朗瑪峰放在馬裡亞納海溝的溝底,峰頂將不能露出海水的水麵。

女孩子的媽媽墜入了身下的馬裡亞納海溝,從此與她遙隔了珠穆朗瑪那麼遙遠的距離。

一個從雪與天空裡不斷向上,一個深入海水不斷向下。

加拉哈德原以為,這個年歲的小孩子,或許聽不明白這樣隱晦的言辭。

直至他看到小女孩用她軟乎乎的小手,一下一下擦著眼睛。

其實很多時候。

小孩子什麼都明白,但是他們不說。

她的媽媽啊,漂亮又溫柔的人。

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很久以後,久到這個特異節點已經歸正,久到這個五六歲左右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

這個失去母親的孩子雖然失去了此次災劫的記憶,卻始終記得那麼一句話。

‘――你和你的媽媽,隔了珠穆朗瑪那麼遙遠的距離。’

於是她便乘上前往海洋彼岸的渡輪,看著渡輪帶著一船的人淌過海洋,去往了於世界而言的東方,過去日本人眼中極西的繁榮之國。

她徒步一直向西,直至西/藏,注視沿途的格桑花。

雅魯藏布是她見過最美的江川了,從喜馬拉雅融化的冰裡流淌彙聚,淚水汩汩。

這是一條非常溫柔寬廣的江,於西/藏而言,雅魯藏布江是‘搖籃’,也是‘母親’。

可能是太陽的光過於明亮吧?少女感覺眼眶裡一陣酸楚。

西/藏是個神奇的地方,她看到了很多之前從未見過的東西。

有一步一朝聖的佛徒,沿路虔誠叩拜。

連帶著,她的心也漸漸放空,目光悠悠,沉靜前行。

她在走著隻屬於自己的朝聖路。

隻要從下遊一直向前,定能走到喜馬拉雅吧?

是的。

她要去喜馬拉雅,去喜馬拉雅山脈登上最高的……珠穆朗瑪。

霜雪擊打著她身上的衣服,頭發,背著的東西。

但是,攀爬的過程不能停下,更不能摔到。

與尼泊爾境內的珠穆朗瑪南坡相比起來,位於西/藏的‘陰麵’北坡,就幾乎處處是困難了。不僅要麵對神出鬼沒的颶風,一條巨大的冰裂縫,還有近乎直角的數百米陡坡。

與北坡相比起來,珠穆朗瑪峰的南坡可以稱得上慈祥又溫和了。

但是,即便如此,她仍舊選擇了這裡。

當地的藏人領了她尋找向導的工作,卻令人意外的一分錢沒拿。

在出發前,那藏人看著她,‘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草燎出的薄煙縈繞在鼻息之間。

那是個中年人。他瞎了一隻眼,頸間掛著一串子繞了兩圈的骨串,臉頰紅到發褐。

抽煙又喝酒,話卻不多。

藏人有些神秘,在當地頗有名望。

不知道究竟出於什麼原因,才接了這個九死一生的活計。

他用隻剩了一隻的眼睛看了小姑娘好一會兒,才道:“可惜了。”

什麼可惜了?

她沒好意思問,不……與其說是不好意思,倒不如用恐懼來形容才更恰當一些。

那個人,好像什麼都看明白了一樣。

目光幽幽的,像倔強著不肯熄滅的火。

“走吧。”他拽著牽犛牛的繩,深一腳淺一腳,帶著少女踏入深山。

從青翠的樹,潺潺的溪流,到枯朽的枝椏,以及連一根枯枝也沒有的冰與雪中。

然後,就是那些難以跨越的,奇險的天塹。

藏人一直在前方領路,犛牛被舍在了半路上。沒有辦法,那時候再向前,即便是犛牛也上不去了。

能上去的,隻有不死心又不服輸的人類而已。

趟過颶風,穿過裂穀,用大冰鎬敲上近乎垂直的陡坡。

他們腰上纏著安全繩,用大冰鎬釘進寒而厚的堅冰裡,一步一步向上,走往雲上的世界。

雲上的世界,是怎樣的世界?

高且遙遠,是沒有你的世界。

這一路走來,她看到了死在路上的人。

風乾的屍/體,連帶著防寒的衣物都失去了原本應有的豔麗顏彩。

好在,他們並沒有成為這些屍/體中的一員。

青春靚麗的女孩,站在世界製高點的那一刹卻哭了起來,她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想知道。

她哭的很安靜,也很壓抑。

隻有一個淚滴落下,卻眨眼間在厚重的雪鏡內凝結成了冰做的珠子。

風雪滿頭,好似白首。

隻因那一句話。

她越過重洋,徒步橫穿一個版圖龐大的國家,翻越無數大山,看了不知多少種沒有見過的植物的枝與葉。

但是事實證明了,即使她登頂了珠穆朗瑪,也無法再拉進與那個人的距離。

是啊,真好笑。

媽媽明明是出車禍死去的,怎麼可能在珠穆朗瑪峰的頂上。

少女自嘲的笑笑,看著眼前終年不化的雪。

她從自己的手套口處翻了翻,笨拙的摸出乾且碎掉的格桑花花瓣。

“媽媽格桑拉,媽媽格桑花。”她用典型的日/本口音的中國話,咬字過於清晰的唱出了一句歌。

她看著格桑花田時,有個藏族的女孩教給她了這句歌。

趴在你的肩上,能說悄悄話。

倚在你的懷裡,就到了家。

“您在我的心裡,永遠是……童話。”這一刻,她眼前似有畫麵浮現。

龐大的獸壓塌人工島,海水滔天。

天空之上,有蒼藍的鯨魚搖起尾鰭,肆意飛舞,攪動層雲。

身後不遠處的藏人看著呆滯在山巔的她,單隻的眼裡積澱了與珠穆朗瑪峰巔積雪一般蒼白的肅穆。

致敬一個世界的死亡,以及新生。

而現在的加拉哈德並不知道,這句話會在女孩的心裡留下這麼大的影響。

他有些無力的抬起手,片刻又蜷縮了回來。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東西無法抓住。

譬如沙子和水,還有知曉無法改變的那一刻。

他抓不住那位一心求死的女士,卻能將小女孩帶向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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