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主宅。
慕容遙坐在水榭亭台中, 遙望著一片風荷搖曳的碧湖,天空中飄落著柳絮般的雪花。
杯中的茶水早已涼透。
他放下了青花骨瓷的茶杯,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
緊接著, 那幾個候在亭子外的陸家修士圍了過來。
領頭的有些歉然地道:“對不住了,慕容仙君,請恕我等招待不周。”
他這麼說著, 神情卻並無絲毫歉意。
另一人板著臉道:“家主和五姑奶奶有些要事, 暫時失陪——”
“我並非什麼人物,何需勞動兩位仙君親自作陪?”
慕容遙抬眼掃視他們:“不過, 諸位這又是什麼意思。”
他的試煉任務第一環是門派內競技,就像蘇旭的師弟師妹們一樣。
這是頗為簡單但是淘汰率比較高的一種形式。
慕容遙很輕鬆地連贏三場度過了, 然後被分到了幾位師弟師妹當隊友, 同時接到下一環任務——調查白沙城邪崇。
他並非雍州人, 不太了解那邊發生了什麼事,不過白沙城的過往並非秘密, 再者此事本就由金湖城陸家為首寫信向八派求援。
除了玉桂仙君之外, 陸家還有沒有彆的足以調查此事的高手?
廢話。
慕容遙知道這意味著八派弟子可能因此折損, 而陸家卻可以置身事外,所以他們願意放低身段請求援助。
好在萬仙宗的首座長老們也都很精明。
斬龍峰負責安排調遣試煉弟子的馮長老,恰好與他師父張長老關係不錯,當即修書一封。
她一邊將慕容遙和幾位師弟師妹, 以及遠在荊州的蘇旭韓曜誇得天花亂墜, 一邊又說他們雖然本事不小然而終究年輕沒見過世麵, 也沒有本地人,若是陸家願意派出幾個老馬識途的修士帶個路就再好不過。
當然原話還要比這婉轉百倍, 馮長老特意讓他看了一遍, 慕容遙幾乎讀得頭皮發麻。
兩個時辰前, 他進入金湖城,按照馮長老的友情指示拜訪了陸家。
因為玉簡裡有靈力波動,他猜測蘇旭恐怕也進入了雍州,乾脆在中途離場,找個清靜地方與她交談去了。
等他再回來,就被引到這地方喝茶看風景。
看他們的樣子,似乎也不想讓他離開了。
陸家在搞什麼鬼?
“你們當真以為自己可以攔住我?”
慕容遙冷冷道。
這幾人都是築基境,領頭的也是個金丹境,而且境界都不太穩。
“仙君說笑了。”
領頭那人咧開嘴,“我們亦是聽命為之,再者,仙君一心隻有劍道,恐怕還不清楚,你們當中混入了妖怪——”
慕容遙心情一沉,冷喝道:“胡言亂語!”
那人嗤笑一聲,“仙君不信也就罷了,探尋白沙城一行牽扯極多且事關重大,家主和玉桂仙君得到消息,雖說也不相信貴派能混入妖物,然而總要查清楚,否則這一路豈不是更加危險?如今越俎代庖,也隻是想為替貴派揪出這居心叵測的妖怪——”
慕容遙本來以為他們說的是蘇旭,如今這麼一聽,卻覺得不太對勁了。
後者如今身在雍州邊境,他們方才通了話,絕不可能在一盞茶的時間裡跑來金湖城。
而聽這陸家修士的意思,仿佛是陸家這邊已經在動手了?
蘇旭應當不可能這麼快趕到。
那修士猶自說著,“不過,你們八派弟子向來以鏟妖除魔為要務,那些殘忍嗜血的妖物是我中原仙門之大敵,我陸家亦是如此,給仙君下藥也是不得已為之——”
等等。
慕容遙這些年經常離開宗門曆練,有時孤身一人,有時跟著師父,他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自然很清楚,如果說陸家真在他們當中抓到了妖怪,這事兒放到外麵,並不會有人譴責陸家多事,人們隻會罵萬仙宗無能被混入妖族,甚至還會有些人疑心宗門串通妖族。
數千年來,妖族一直為人所恐懼厭惡,他們有著莫測的力量,尤其一些凶獸身懷惡兆,一旦出事非旱則澇,或是疫病叢生,哀鴻遍野。
每年不知有多少修士遛入大荒邊境擊殺捕捉妖族當做煉器材料,有時候動輒就剿滅一整個巢穴洞府。
——然而妖族也不是吃素的。
有些大妖為了給自己的子女兒孫或是眷屬報仇,不惜血洗整個門派,或是某個修士全家這種事屢見不鮮。
再加上少數大妖一旦出世就會引起腥風血雨,所以在中原九州之地,因為妖族而受難的凡人和修士都不在少數。
有的人並不仇視妖族,隻是貪圖妖族的骨肉皮毛,另有一部分人是真真切切被仇恨驅使而憎恨著妖怪。
然而前者也會裝得與後者一樣,一邊義憤填膺指責妖族惡毒,一邊將自己的殺戮歸為正義之舉。
所以,陸家所做的事,在絕大多數人眼中都無可指摘。
慕容遙一直覺得這事挺可笑的。
然他心裡也清楚,他比尋常修士天資高,又有運道。
——自己沒有為了打造一把趁手法器而不惜搏命的經曆,也沒有體會過師長親友因妖族而慘死的悲痛,反倒是被同為魔修的人族殺死的更多一些。
他能理解他們,隻是在內心鄙視那些明明與妖族無仇,隻貪圖其皮毛骨血,卻非要裝出一副大義凜然樣子的人——為何不能直白一些呢?
儘管他並不願承認,但心裡也清楚,這世上本來就是憑拳頭說話,道義和公理在力量麵前都毫無意義。
就像那些弱小而無辜卻被屠戮的妖族。
就像那些沒有抵抗之力卻被當成食物而撕碎的凡人。
接著,他忽然意識到另一件事。
下藥?
這陸家修士說他被下藥了?!
慕容遙悄然運氣。
體內經脈通暢,靈力十分平穩,隨時都可以拔劍劈開這片湖水,或者招來天雷將這庭院炸得灰飛煙滅。
慕容遙冷著臉,眼神一片冰寒:“你們給我下了什麼藥?”
陸家修士們自然代入了另一種語境,以為這手持神劍的天才已然中招,才有此一問。
他們暫時不去想對方手裡的神劍為什麼沒了——左不過是裝進乾坤袋裡了,那什麼無法契合神劍而劍不離身的傳言定然是假的。
“仙君莫要擔心,這茶水中的藥無毒無害,隻是個把時辰無法運轉靈力罷了。”
那人歎了口氣道:“仙君可千萬莫要隨意嘗試,否則恢複時間會越發長久——您先前也是被蒙在鼓裡的,何必要為了一個妖物折損身體?”
慕容遙聽得十分迷惑。
方才與玉桂仙君說話時,他確實喝了茶,這些人也都看得分明,所以才篤定他中招。
然而他體內的靈力真的毫無問題,這會兒功夫已經運轉了一個大周天。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你們口口聲聲說是妖物,我的師弟師妹們入山多年,我們常常一起外出曆練,他們絕不可能——”
“仙君誤會了,所謂妖物當然不是你的同門。”
陸家修士擺了擺手,“就是那靈犀劍主——嘿,仙君恐怕也不怎麼喜歡他吧,同為神劍繼承人,仙君得到飛翼數十年無所進展,他卻朝夕間契合了靈犀。”
很好。
慕容遙暗自鬆了口氣。
不是蘇旭就好。
“……”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擔心蘇旭,按理說他們倆的關係似乎尚未好到那種程度。
不過,也許是那夜她邂逅狐妖後的神情太過悲慟。
那樣憂傷又脆弱的眼神,幾乎一瞬間就牽動了他的情緒。
慕容遙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母親,自己那身為回天宮棄徒的母親,因為與人私通懷孕被師父趕出宗門四處流浪。
她身為醫修,不需要再有其他的一技之長,也可以輕鬆將一個孩子拉扯帶大,隻需要像是其他散修那樣,平日裡接些賺錢的給人治病搓丸子活計罷了。
不過她似乎一直惦記著什麼人,因而日漸憔悴,最後鬱鬱而終。
母親去世,慕容遙也將將十二歲,與蘇旭喪父之時相近。
他太能理解對方那一刻的心情,甚至那些情緒也如此熟悉。
蘇旭在傾塌茶樓的廢墟裡找到父親殘缺的身體,她抱著那血肉模糊、容顏都無法分辨的屍身痛哭流涕。
慕容遙也曾無助地趴在母親床前,一邊落淚抽泣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娘親,請求她不要走。
他們甚至都有在墳前跪了數日的經曆。
興許因為這些緣故,他覺得對方一瞬間就變得親近起來,哪怕她是妖怪,哪怕她很可能是個大妖,哪怕離火王在大荒如日中天,人們本該對鳥妖更為忌憚。
隻要她不去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他總覺得她也不會那樣,他都願意幫她。
慕容遙重新坐了回去,仿佛默認自己已經被茶水中的藥控製了靈力。
“韓曜?你們為何認為他是妖族?”
陸家修士得意洋洋地說出了一番關於韓二狗修煉速度太快、作為三靈根這如何不合常理的解釋。
在他看來,慕容遙必然厭惡著韓曜的存在,因為在神劍的契合方麵,前者明明並不算差,卻硬生生被後者襯成了渣。
“你們的意思是,他與靈犀,也因他是妖族?”
慕容遙倒是知道靈犀和飛翼部分取材於妖龍。
他其實沒怎麼嫉妒韓曜,更多是震驚,或者有那麼一絲絲羨慕。
——自從他得到飛翼之後,他就逐漸陷入了如何與這把劍契合、方不辜負宗主期盼的魔怔中。
如果他有韓曜這樣的運道,興許就不會被這折磨了許多年。
僅此而已。
當然,韓曜身上那些疑點是另一回事。
不過他當真是妖族麼?
慕容遙的猶豫也被陸家的修士們誤會了。
他們對視一眼,暗道這萬仙宗各峰弟子之間,果然也有頗多齟齬,若是算起來還未必比得上他們家族內團結——要知道族內明爭暗鬥亦有不少。
分家裡的人也有許多本事不凡的,若非家主有個出息的小妹妹,未必彈壓得住。
他們當然是家主的人,都希望家主借著這機會在族內和其他門派麵前立威才好。
如今陸家掌控了半個雍州的資源,數千座稀有的靈石和秘金屬礦脈,數百座深山中的靈泉,悉數被按在他們手中。
那些依附陸家的小門派,隻能接著他們指縫裡漏出的許些好處。
但僅是這樣也足夠了。
事實上,陸家現今最強的高手不過是靈虛境,算起來和淩雲城的秦家等同,然而玉桂仙君背後又有碧遊仙尊那樣的大能庇佑,當然人家一宗之主,半仙般的大乘境,除非你殺了她的徒弟,否則也不會輕易出來管閒事。
最重要的是,陸家族內金丹元嬰境的高手不少,讓他們足以穩入一流世家之列。
所以雍州境內並沒有人敢和他們作對。
赫連家掌控著另外半個州地,東部比西部還要富饒許多,一時也犯不著眼紅。
然而,陸家族內就不好說了,許多人都想將自身實力有限的家主頂下去,若非他是玉桂仙君的嫡親兄長,說不定早給人害死了。
這些信息都來自臨行前馮長老和他師父張長老。
慕容遙平日裡一心修煉,鮮少有時間和心情去思索這些,如今詭異的得了一會兒清閒,不多時就將事情理清了。
飛絮般的大雪洋洋灑灑,水中的漂萍荷葉,湖畔的婆娑垂柳,悉數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積雪。
他在亭中望見一朵妖嬈的紅蓮盛滿了雪花,在風中搖搖欲墜,露水與冰晶折射出碎光。
遠處一座座精致的華樓高閣逐漸變得模糊,琉璃瓦片覆蓋的重簷屋脊上,積雪越來越厚重。
一陣嘶啞的啼叫隔著重重雪幕隱約傳來。
陸家的修士們紛紛抬頭看去。
群鴉在天空中盤旋,振動的黑翅抖落了雪花。
一點輝耀的火光倏然綻放。
初時光芒極為微弱,宛如夜間戰栗的燭火,隨時會熄滅在呼嘯的暴雪中。
下一秒,他們的虹膜上倒映出爆燃的烈焰。
這成為了他們最後所見的景象。
慕容遙回過頭。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紅裙少女的身影浮現在紛飛雪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