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貞聽著李隆基口中這陌生稱呼,失魂落魄,心裡隻覺得滿腹心酸和委屈。
陛下以前並不會如此稱呼他,陛下之前親切地稱呼他為張愛卿,張宰相。
他被貶了一遭,回來已經物是人非了。
這“張宰相”和“張愛卿”的稱呼還存在,但卻不是叫他的了。
這稱呼,被冠到了張說那個歹毒小人的頭上!
說起來,張嘉貞心裡的火又點燃了。
都賴張說,否則這裡哪裡會有張說的一席之地,這明明該是他張嘉貞的主場。
這接連兩回的天幕,提及的也必定是他張嘉貞的名諱。
張嘉貞轉頭看張說,怒視。
李隆基往前走了兩步,到自己的位置做好,用眼神示意拉住張嘉貞的宋璟和源乾曜。
撒撒手。
宋璟和源乾曜各自退後兩步,撒開了手。
張嘉貞本來將自己身上一半的力氣都放在了宋璟和源乾曜的身上,現在兩人乍一鬆手,他不免往前一個踉蹌。
“哎呦。”
“噗嗤。”
“哎呦”的是張嘉貞。
“噗嗤”的是張說。
張說的笑說掩飾了,自然是掩飾了,陛下畢竟還在主位上坐著呢。
但要說完全掩飾住,也不儘然。
反正張嘉貞是聽到了這個聲音。
張嘉貞又開始吹胡子瞪眼的。
李隆基適時把話插進來:“張尚書身體抱恙?”
張嘉貞回過神。
陛下這是在問他的話呢。
身體抱恙?他才沒抱恙。
生病了這是怎麼回事,陛下剛把他調到長安,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這個時候生病,這是在對陛下的安排有什麼不滿嗎?還是說他這個尚書不想做了?
“臣身體極好,多謝陛下掛念。”
張嘉貞乾脆利落,表示自己的身體沒問題。
他不僅沒問題,他現在就能表演一個當場處理政務,他精力充沛著呢。
李隆基也覺得張嘉貞的精力甚是充沛。
剛到門口他尚且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現在有了一個緩衝的時間門,他全明白了。
張嘉貞這是因為自己貶職了,而張說升為首席宰相而心中不滿呢。
對張說的宰相之位不滿,那就是對他的安排不滿了?
李隆基心裡有幾分不快,但並未表現出來。
他適時把話插進了張說和張嘉貞之間門,也讓這場正在醞釀之中的鬨劇變成了徹底的默劇。
無論是心有挑釁之意的張說,還是憤憤不平的張嘉貞,此時在李隆基的麵前,都安靜如雞。
【我們來簡單說一下張嘉貞。張嘉貞,如何概括這一個宰相呢,“吏事強明,善於敷奏”,這是史料上對他的概括,精準且到位。這說的是什麼意思呢,說的是張嘉貞這個人,他十分能乾,而且善於向皇帝彙報政事。】
[那是不是說明張嘉貞這宰相當的還行啊?]
[但是再怎麼行也不如之前那兩個了。]
[我覺得這話怎麼看都不是像大誇特誇的感覺啊。]
[對對,前麵就是我的嘴替,我就感覺怪怪的呢。]
[是啊,誰會表揚一個人很擅長彙報工作啊……]
短暫的彆扭之後,張嘉貞的注意力又被天幕給吸引了。
這畢竟是關乎於他的天幕,天幕上說,最開始先講一講張嘉貞,那也就是說,這段時間門他還是天幕的主角。
張嘉貞雖不滿意自己沒能單獨出現在一個天幕之中,但對於這短暫的隻講他的部分,也是十分珍惜的。
“吏事強明,善於敷奏……”
聽起來不錯啊。
張嘉貞暗自高興。
至於畫麵上飄過的那些評論。
什麼“不如之前兩個”、“不像大誇特誇”、“誰會表揚一個人很擅長彙報工作啊”都被張嘉貞給自動忽略了。
聽起來就是一家之言。
且這些人看起來沒怎麼讀過史書的樣子,人雲亦雲,可見他們說的也不一定對。
至少他張嘉貞對這些言論是全盤否定的。
他張嘉貞第一個不認可。
而張說與張嘉貞的想法就大不一樣了。
“不如之前兩個。”
那確實,光是四大賢相,前麵兩個就占了最後兩個位置,他張說尚且還得爭一爭呢,他張嘉貞算是什麼,比不過之前兩個是自然的。
“不像大誇特誇。”
哦呦,完蛋嘍,天幕連最開始都不誇張嘉貞啊?
那張嘉貞可真不行啊,按照他張說摸出來的規律,不管最後是怎樣猛烈的背刺,天幕最開始都會公正地將這人的功績給一一羅列出來。
嘿嘿,張嘉貞他一條功績都沒有。
“誰會表揚一個人很擅長彙報工作啊。”
沒錯啊,人家後人說得很對啊,隻有沒什麼好誇的了,才會表揚一個人很擅長彙報工作吧?
張嘉貞的政績呢?當宰相每日要處理那麼多的政事,他的政績呢?
就是不如姚崇那樣會辦事兒,也總得像宋璟那樣,正直如一,直言上諫,做到一個合格宰相應該做的規勸聖上吧?
嘖,張嘉貞連上諫這條也不能讓後人拿出來說道說道。
張說與張嘉貞的位置麵對麵,僅隔著一條過道。
因此張嘉貞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張說那飽含深意的眼神。
張說給過眼神之後搖了搖頭。
真慘,將張嘉貞記錄在史的人真慘。
怕是絞儘腦汁了吧?
此時正是飯點兒,眾人都餓著肚子。
李隆基自己也餓著。
因此他招呼著百官不必拘束,邊用膳,邊看天幕。
張說到底是在王翰家中填了填肚子,此時肚子有個薄薄的底,還不算餓。
他給自己倒了杯酒,愜意抿了一口。
然後在眾人含蓄伸筷子夾菜,為填飽肚子的事業奮鬥之時,從袖中摸出厚厚一遝紙,還有筆。
然後“唰”地一聲,把折在一起的紙給打開。
引得眾人紛紛往這裡看過來。
張說心滿意足感受著萬眾矚目的待遇,然後拿起筆,看了看天幕,奮筆疾書起來。
百官傻了。
“張公這是在作甚?”
“莫不是如之前一般,在記錄天幕?”
“張公不餓嗎?”
“唉,愧疚,張公心裡想的皆是國事,吃飯時都不忘記錄天幕,檢討自己。”
“張公甚至是連之前的筆記都隨身帶著。”
“張公實在是吾輩楷模。”
“和張公比起來,我在此大快朵頤,實在不該。”
有人真情實意在焦慮著,暗自伸手招呼著一旁候著的宮人。
“你過來,替我找紙筆來,悄悄送過來便可。”
雖說他的聲音極小,出去一個宮人也並沒有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但總有人發現了這角落裡發生的一幕。
看著此人目光放在張說身上唉聲歎氣的模樣,大約能猜到這宮人出去究竟是為了什麼。
於是,幾個有心眼的也紛紛把身邊候著的宮人招來:“快,也給我找點紙筆過來,動作要快,手腳要輕。”
於是,接一連三,一部分手裡多出了紙筆。
他們又在影響著另一批人。
於無聲之間門,大殿彌漫起了一股互卷的風氣。
而等到李隆基將肚子填至三分飽,抬頭看的時候,隻見滿座桌案上不是琳琅的食物,而是白花花的紙。
李隆基也是在前兩場天幕下記過筆記之人,那些總結此時還在他的床頭貼著呢。
他下意識往天幕所講的主角,張嘉貞那裡看去。
隻見張嘉貞的桌子空蕩蕩,彆說紙了,連毛筆上的毛都沒有一根。
李隆基登時心生不悅。
看天幕的意思,這張嘉貞也沒有什麼突出的功績,怎能不拿筆記錄一下時時自省?
接著他把目光投以張說的案上。
厚厚一遝,白紙黑字。
很好,這才是一個好宰相應有的樣子。
李隆基又掃了一眼宋璟。
宋璟也是互卷風波之中的一員,他專心致誌看著天幕,一絲不苟在記錄著什麼。
不錯。
李隆基龍很滿意自己看到的。
接著他也招人拿來紙筆,準備做筆記。
全場深陷迷茫的隻有張嘉貞。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應該怎麼辦?
他們在乾什麼?為什麼拿紙筆,在記什麼?
【“吏事強明,善於敷奏”,這樣的評價的確不錯,但是對一個首席宰相來說,還是太低了點。無論是做事,還是上奏,這些都是一個官員應該具備的能力,而作為一個宰相,更重要的是要有著極佳的大局觀,宏觀把控著整個政局,給皇帝提供綱領性的建議。】
【就像開元之初姚崇做的那樣,他提出的“十要事說”可以說是將開元之初的所有問題都囊括在內,以至於他之後的宰相宋璟,也按照他所給的大方向走,這就是所謂的“蕭規曹隨”。】
這話又讓本就迷茫的張嘉貞更恍惚了些。
原來這句話真的不是在誇他啊?
這話不僅沒有在誇他,天幕甚至又把姚崇和宋璟的例子舉了出來。
這兩座大山重重的壓在了他的身上。
張說抓住了重點,酒也不喝了,在紙上飛快記錄。
“極佳的大局觀。”
“宏觀把控整個政局。”
“給陛下提供綱領性的建議。”
並在旁邊做好批注: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宰相。
寫完後,張說心裡踏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