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貞承受著心靈和胃部的雙重打擊。
關於天幕說,他和張說是兄弟這件事,他是很不能接受的。
陰險狡詐的卑鄙小人,不配和他張嘉貞這樣正直的人做兄弟。
張說一向沒有對天幕的公正性產生過懷疑。
但這次,從天幕說起“張嘉貞,可愛捏”的時候,他就深深陷入在質疑和相信之間反複橫跳的怪圈。
說張嘉貞可愛?
絕逼是假的。
說張嘉貞貪汙?
那肯定是真的。
說他和張嘉貞是兄弟?
天幕你沒事兒吧?
這年頭血緣關係可不興混淆,他要是有張嘉貞那樣蠢的兄弟,他這宰相的位置也遲早保不住了。
張嘉貞和張說兩兩相望,唯餘厭惡。
【張說能成功代替張嘉貞,成為李隆基的新宰相,和兩個人之間的相似度也是分不開關係的。】
[李隆基,你又搞宛宛類卿那一套!]
[李隆基是真離譜啊,張嘉貞像姚崇和宋璟的結合體,所以把張嘉貞抬上來的。張說像張嘉貞,又把張嘉貞給抬上來了?]
[李隆基說:關於我執著於替身文學的一生。]
[說白了,還是張嘉貞和張說兩個人像。]
[幫李隆基說一句,其實是根據當時的需求選宰相,恰好張說和張嘉貞都具備了李隆基想要的那些素質。]
大殿上的李隆基在聽到“替身”兩個字後,渾身毛孔都緊縮起來,心跳也倏然加快。
他心虛看著天幕,同時餘光又看向諸位大臣。
這回不要再提武惠妃和楊貴妃的事情了吧?
要是再提,他回後宮見武惠妃的時候真的很難辦。
這個天幕說的楊貴妃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但是武惠妃在他的後宮裡頭啊,他前不久才把人家剛提拔上來,武惠妃那柔情似水的甜蜜模樣,是他日日操勞,不分晝夜批閱奏折的動力。
天幕這是在乾什麼,在挑撥他們二人之間的感情。
沒有人能比他倆感情更好了,求求了天幕,不要再逮住這一點背刺他了。
他真的很惶恐長此以往,連武惠妃也對他冷臉相待。
他的後宮已經逐漸失去了生機與活力,天幕這是想把他後宮最後的顏色都給他掐滅嘍。
說了一萬遍了,不喜歡楊貴妃,不喜歡楊貴妃。
楊貴妃是誰呢?不熟悉、不了解、不認識,不要再把他和楊貴妃捆綁在一起了。
李隆基膽戰心驚,隻盼望這次天幕不要再提起這不堪展望的未來了。
李隆基甚至壞心眼兒的想,不是在說張嘉貞和張說嗎?這次的天幕不是圍繞著這兩個人展開的嗎,快快快,快背刺他們呀!
這回彈幕如李隆基所願,沒有延伸發揮。
【我們先說張說和張嘉貞的第一個相似點,這兩個人都適合引領文治的風氣。他們的文學素養都挺不錯的。】
【先說張嘉貞,他是正兒八經科舉出身,算是過五關站六將,最終站在了李隆基的麵前。放在現代,那是重點班的重點學生,畢了業就是前途輝煌、光芒萬丈的那種人。此外他的一手碑文寫的非常好,他為定州恒嶽廟寫了一片碑文,光是潤筆費,就收了幾萬錢,這篇碑文也是在當時人人傳頌的名篇。他之所以能放心大膽的拿這幾萬錢,也是說明他自信自己的文章能值這個價格。】
[該說不說,張嘉貞是真的很自信。]
[像這樣自信的人,應該很少精神內耗吧?]
[羨慕,張嘉貞把自信分我一點,我就要一點。]
[這麼說張嘉貞很厲害耶,反正我進不去重點班,就是刀架我脖子上我也進不去。]
大殿內小聲交談的人不少。
“重點班的重點學生,那張尚書在後人的眼裡想必很厲害了。”
“那篇定州恒嶽廟的碑文我也曾誦讀過,的確是我達不到的高度。”
“張尚書寫文章還是有一手的。”
“莫說後人皆羨慕張尚書了,就是我看著,也羨慕。”
張嘉貞將天幕的誇誇儘收眼底,周圍人小聲交談的言語也全數聽到了耳朵中。
來了來了,那種飄飄然的感覺再一次來了。
張嘉貞喜歡這樣的感覺。
這是一種讓心靈都充實和飽脹的感覺,這是一種讓他能感到身心愉悅的感覺。
宋璟將天幕所說如實記錄下來。
他認可地點點頭,是這樣沒錯,張尚書的碑文確實寫的極好。
張說隻覺得剛剛對宋璟的叮囑都錯付了。
愁死人了,又開始點頭了。
不僅宋璟愁人,天幕也十分愁人。
天幕又誇上張嘉貞了。
可是科舉出身真的值得拿出來說嗎?在座靠著正經途徑升官的,哪個不是科舉出身,哪個不是有幾分本事的?
碑文寫的好,也值得拿出來稱道?
那僅僅是眾多文體之中的一個文體啊,引領整個國家發展文治,難道不得是樣樣兼備,每一類都能拿出來說道說道的嗎?
再者,就一個碑文,他怎麼好意思收人家萬錢的呀。
後人真的不要再被張嘉貞給蒙蔽了,可不是收的錢越多就代表越值錢的。
張嘉貞隔著過道,無聲示意張說看自己:嘿!
張說知道他要炫耀天幕誇他一事,理都不理。
張嘉貞你最好不要太得意了,等等天幕就要背刺你。
若不是因為你和我有幾分相像,天幕才不會說你,這是專門講我張說的天幕。
【張嘉貞文采不錯,那張說呢?張說就不能用“不錯”兩個字來形容了,張說的文采,那是極佳,在當時甚至達到了首屈一指的程度。】
天幕短短幾句話,將張說的暴脾氣給撫的服服帖帖的。
這回可以看張嘉貞了。
張說回視張嘉貞,眼神中帶著一絲挑釁:看啊,天幕說了,張說,首屈一指。
看啊看啊,睜大眼睛,看到了吧?
此時張說對於天幕把他和張嘉貞歸於相似度極高的兄弟這件事,完全釋懷了。
相似就相似嘛,兄弟就兄弟好了。
若是天幕采取的是這種對比的方法,來講述他和張嘉貞的“兄弟”關係,那他還是很樂意接受的。
早說啊,若是早說,他也不至於看到張嘉貞那胡子拉碴的大臉,隻覺得胃部不適。
把他張說和張嘉貞放在一起,完全不會拉低他自己的檔次。
完全不會。
這隻會讓後人看到他張說是何等的優秀。
【關於張說是當時文壇宗師這方麵,我們在講上官昭容的時候也簡單提到過。】
【他是少年天才,參加科舉考試,策論是天下第一。放在現在是妥妥的文科狀元。後人對他的總結性評價是:“前後三次為相,執掌文壇三十年,成為開元前期一代文壇宗師。”這樣的評價對於一個文人來說,不可謂不高。武則天在位的時候,也十分欣賞他的才華。】
[666,張說原來這麼牛逼。]
[我原來之以為他是僅僅是個粉頭子。]
[哈哈哈哈原來他這麼厲害啊。]
[和張嘉貞比起來,高下立見啊。]
[一個是尖子班的頭等生,一個直接就是全國的文科狀元,這沒法比較。]
[張嘉貞拿九十九分,那是他能力隻能拿九十九,張說拿一百分,那是試卷隻有一百分。]
[一分之差,其實這裡麵的差距巨大。]
[被張說壓一頭的張嘉貞實慘。]
[是的,心眼子沒張說多,就是單把能力拿出來,也沒法和張說打啊。]
[張嘉貞:打不過打不過,溜了。]
張嘉貞圓目大張,憤憤想錘桌子,但念在陛下還在上座,最終選擇把饅頭般的拳頭錘在大腿之上。
沒有人注意到大殿中那沉悶的“邦邦”聲。
這不是普通的“邦邦”聲,這是夾雜著張嘉貞心酸憤怒的“邦邦”聲。
後人在說什麼瞎話呢?
什麼叫“打不過打不過,溜了。”
他張嘉貞是那種臨陣退縮的人嗎?
他不是!
若不是陛下還在這裡,今日他就要跟張說決一死戰。
不許說他張嘉貞比不過張說!
不許。
他張嘉貞也是很厲害的,他遲早要把宰相的位置從張說的手裡奪回來。
閃瞎那些後人的眼睛。
天幕才不管張嘉貞是不是馬上要氣死。
天幕繼續說著張說在文壇上的成就。
【張說在當時的文壇厲害到哪種程度呢?是品評天下才子文章的地步。還記得上一個品評天下詩文的人嗎?沒錯,上官婉兒。張說是在上官婉兒之後的另一個文壇宗師。】
[奇奇怪怪的夢幻聯動?]
[所以當時張說整理上官婉兒詩集也是有原因的吧,換其他的人,可能還真沒這個資曆。]
[張說深藏不露啊,我看他被姚崇欺負成那樣,還以為他是個軟包子。]
[哈哈哈哈,包子,有點可愛啊。]
張嘉貞再一次在風中淩亂。
可愛……
難道這不是後人誇他的話嗎?
分明在前不久,後人才說完他很可愛呢?
這短短的,甚至不足一盞茶的時間,後人的心就全變了嗎?
千年之後的後人,已經這樣容易變心了嗎?
張嘉貞捂住自己的胸口,眼睜睜看著“可愛”這個曾經冠在他腦袋上的詞,被後人又扯走,戴到了他最討厭的人頭上。
哦不,這是他的小紅花,不可以扯下來送給彆人。
張嘉貞伸出爾康手,留下兩行寬麵淚。
【被張說點評過文章的有許多是我們熟悉的人,比如李嶠、崔融、宋之問,張說評:良金美玉,無可挑剔。又比如張九齡,他評價:有如淡妝素裹,應時實用,但缺少潤飾。還有王翰,他評價:像華美的玉器,燦爛珍貴,但多有瑕疵。若能去其所短,揚其所長,也是一時之秀。】
【如果說,李嶠、崔融、宋之問這三個人大家相對來說沒有這麼熟悉,那麼後麵兩個人,張九齡和王翰,想必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人了。】
[張說點評了那麼多人的文章,但是其實我完全沒背過張說的作品,茫然撓頭。]
[張九齡!!“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啊,我小時候背了那麼多遍的詩。]
[九年義務教育的必備篇目,哪個中國人不會背啊?]
[一個張九齡把我炸出來了。]
[你要是說張說,我不熟悉,但是你要跟我說張九齡,那我就不困了。]
[開元盛世的最後一位名相,我落淚了。]
未來開元盛世最後的賢相張九齡,現在尚且隻是一個中書舍人,他原本是一手執筆,一手拂袖,在紙上寫著天幕說的話。
但此時,眾人的目光都彙聚到他的身上。
他自己也被震驚了。
開元盛世的最後一位名相。
宰相?他張九齡,會官至宰相?
眾人的眼光是千萬般的羨慕,恨不得自己化身張九齡,以身替之。
百官掐胳膊擰大腿的,隻恨自己的父母為何不給自己取名為張九齡。
這是被天幕認定的宰相啊,那就是按照曆史軌跡,必定會發生的事情。
麵前這個小小的中書舍人張九齡,在幾年、十幾年後,會走到他們都難以企及的高度。
還愣著乾什麼啊?現在不和張九齡打好關係,等到人家當宰相了可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此時的張九齡在眾人眼裡猶如一個香餑餑。
每個人都想湊上去和張九齡貼貼。
饒是風度翩翩如張九齡,此時也被這場麵給嚇了一跳。
眾人倒是沒有乾什麼,他們甚至也沒說話,但是那眼神像是具有實質性的動作一般,他已經能感受到自己被百官圍住的火熱氛圍了。
張說暗暗咳嗽一聲,擺出了文官之首的架子,環視了一圈。
眾人的火熱的心思這才漸漸歇下。
誰不知道張九齡和張公交好,張公培養張九齡的意思十分明顯了,張公這是讓他們收斂些呢。
張說心裡並不介意張九齡為相這件事。
他老了,自然該有年輕的人上台。
姚崇的故事教會了他,人該服老,在高位呆太久容易迷失自己,像姚崇那般,迷失在恩寵之中,錯誤估計了他自己和陛下之間的關係,最終被批罷相。
況且子壽極具文人風骨,他和姚崇那滿心算盤的人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同子壽相處了那麼久,他是怎樣的人,他最是清楚了。
李隆基在看到“開元盛世最後一位名相”的時候,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起來。
這橋段他熟悉啊。
他是怎樣知道姚崇是與他攜手開創開元盛世之初局麵的那個宰相呢?
是第一次出現的天幕,明晃晃把這個事實告訴了他。
事實也的確證明,姚崇的能力是突出的。
天幕沒有驢他,天幕說姚崇能用,那姚崇就是能用。
現在,這熟悉感覺又來了。
張九齡也是宰相!
隻是這開元盛世的最後一個名相,讓他還是心有疑慮。
這究竟是誇他的意思,還是罵他的意思?
這開元盛世究竟是因何而結束的呢,是因為張九齡做的不好嗎?
李隆基把張九齡的名字記了下來,然後往大殿內張望。
高力士當然明白李隆基想看什麼,他想看張九齡。
於是高力士在李隆基身後開口:“陛下,張宰相後一排坐著的那位,就是張九齡。”
借著高力士的描述,李隆基找到了張九齡。
這一看不要緊,他榮辱不驚坐在那裡的風度,著實把李隆基給驚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天幕之言給他造成的心理作用,端看張九齡的姿態,李隆基便直覺他以後注定不凡。
這更讓李隆基重視了幾分。
他在紙上,張九齡的名字旁邊,寫下有待觀察幾個字。
自此,張九齡的名字進入到了李隆基的視線。
另一邊。
要說張九齡不愧是宰相的預備役,更不愧是得了張說青眼,傾力提拔的人。
實在是沉穩至極,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文人態度在他身上展示地淋漓儘致。
他並沒因為未來可能當上宰相這件事而喜不自勝,與這件事相比起來,他更在意那一閃而過的詩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好詩!
可是……詩是好詩,但這首詩他未曾寫過啊?
張九齡皺了皺眉,感覺不屬於自己的腦子要長出來了。
他仔仔細細回想了自己所作是詩,確信這句詩他沒有寫過。
張九齡對現在的自己還是有一個清晰的認知的,他自認為現在的自己,是寫不出這樣的詩句的。
但後人說了,這首詩他們從小便在背。
“義務教育的必備篇目……”
“必備篇目……”
他張九齡的詩,經千百年後,已經到了人人傳誦的地步了嗎?
張九齡坐在那裡,總覺得有幾分不真實。
此時的張九齡尚且不明白自己之後是走到了何種高度,也不知道這句詩是因何而作出。
這史冊之上寥寥幾筆的年月,在後世之人的眼中不過是瞬息間的事情,可這之於張九齡,就占去了他人生好大的一部分。
張九齡現在覺得他作不出這樣的詩不要緊。
終有一日,他經曆了所有能經曆的事情,擁有了現在的他所沒有的閱曆,在某日夜晚輾轉難眠,披衣起身,來到庭院之中抬頭看到這每月如一的月亮,將這首詩脫口而出的時候,他就能明白,原來現在的自己已於不知不覺間,站到了曾經以為永遠不可能走上的文學高度。
[朋友們,還有王翰啊,隻有我注意到了嗎?]
[你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