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珠在洞府外佇立良久。
久到烏致教授完,俯身彈了幾個音,正欲讓楚秋水也試試時,他終於察覺到拂珠來了。
他不由停了手,起身看去。
楚秋水也跟著抬頭。
已是深秋,楚歌峰上楓林儘染,洞府外一派火紅顏色。那青衣的美人便處在這中央,清麗雋秀,姝色無雙,恰似花間露珠一點,無端沁人心脾。
——她人該當如她道號一般,是極有韻味,極富詩意的婉約的美。
偏她手裡斜握著把劍。
劍乃殺器。
尤其那劍鞘之上,赤殷與玉白連綿交錯,仿佛滾燙的鮮血濺落在雪地裡,刹那間冰涼透頂。然下一瞬又深深墜於火海之中,於是極寒與極熱碰撞,無數次交融吞噬,凝練出一種攝人心魄的刺骨銳氣。
這銳氣使得她眸光淡卻厲,人如其劍,劍亦如其人,正應這青霄白日,一身遮掩不住的奪目鋒芒。
拂珠就這樣仗劍,靜靜回視烏致。
拂珠雖未說話,但很奇妙的,在場眾人都若有若無地能感知到她的情緒——
她不高興。
她在生氣。
“凝碧姐姐……”
楚秋水喚了這麼一聲,未及說第二句,便見眼前一晃。
楚秋水下意識低頭,案上空空蕩蕩,七弦琴竟是在她眨眼之時,被烏致收了起來。
她暗暗蹙眉。
烏致卻再無暇顧及她。
修士總比凡人五感靈敏,因此烏致很輕易地就覺出拂珠手裡的劍隱隱有要出鞘的先兆。
與蓬萊仙島上其餘宗門遍地劍修不同,萬音宗專修樂音之道。詩詞歌賦,風花雪月,天地人神,但凡能以音樂形式進行演繹,乃至運用到修士間的鬥法中,皆統稱音修。
在萬音宗,哪怕看門掃地的小童,也必然精通那麼一兩樣樂器。如楚歌峰主烏致,更是個中翹楚,他於七弦琴上的造詣,當世無人能出其右。
然則就是這樣的音修宗門裡,卻出了個不習音道的拂珠。
她習劍道,奉行劍走偏鋒。
拂珠當初是怎麼拜入萬音宗的,除收她為徒的越女峰主外,一直無人知曉。隻知她的本命靈劍名曰“亂瓊”,常常劍出雪落,世人便冠以亂瓊碎玉的美名,讚她劍勢如雪。
同輩劍修裡,拂珠當得一句絕世天驕。
以拂珠如今的修為,她的亂瓊劍倘若出鞘,整個楚歌峰獨烏致能接得住她一劍。
看那劍鞘上的赤殷色澤仿佛要同周遭楓葉一並燃燒,赫然正是劍氣化出時特有的動靜,烏致不由沉聲道:“凝碧,收劍。”
音落,那赤殷不僅沒黯淡,反倒更亮了。
拂珠慢慢道:“收不了。”
也不想收。
她送給他的琴,連素和問柳都碰不得,憑什麼楚秋水就能碰,還能得他教授?
她的心意,他就這麼不在意?
烏致道:“秋水沒碰到。”他聲音更沉了,聽著嚴肅得很,“你又何須這般小題大做。”
拂珠說:“我沒有。”
烏致道:“你忘了你上次是因何在楚歌峰出劍?”
上次……
拂珠仔細回想。
彼時素和問柳剛剛拜入楚歌峰。從凡間來的琴侍,什麼規矩都不懂,見她捧著本費了不少力氣才尋到的琴譜來找烏致,二話不說,伸手就要奪琴譜。
她自然是不讓的。
當場就拔了劍,一劍削了素和問柳半邊頭發,也險些削斷素和問柳的手指。
之所以後者是險些,是因為亂瓊的劍氣驚動了烏致,烏致親自出麵,攔住了她。
拂珠記得當時烏致發了好大的火。
他說素和初入楚歌峰,你就當著弟子們的麵傷她至此,你讓她今後如何在楚歌峰立足?說不過區區一本琴譜,你竟驕狂到這等地步,是我看錯你了。
他扔了琴譜,又下了禁令,不準她進楚歌峰,足足半個月沒見她。
還是她先低下頭來,給素和問柳道了歉,又予以各種補償,讓得素和問柳肯給她好臉色了,烏致才見她,冷著臉說下不為例。
下不為例這句話,拂珠一直謹記著,直到今日。
“想起來了?”對麵烏致問。
拂珠不答話。
想起來又如何?
她從來都隻覺得那時的她太難堪。
指腹不知何時已按在鞘口處,隻消輕輕一推,亂瓊便可出鞘。
然而一如她能做出符合烏致喜好的琴,她拔劍時的小習慣,她的種種劍招,烏致也是熟悉的。
當下“鏘”的一聲出鞘劍鳴,比日光更亮、比月光更冷的劍光自鞘口傾瀉而出,此地仿佛瞬間由秋入冬,片片雪花於空中飛舞,連呼氣都是白的。
這場景離奇而又美妙,涼亭內的楚秋水卻攥緊裙子,眸中也漸漸顯出水霧。
原因無他,她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她不由自主地轉頭看向烏致,像小時候每次受了驚嚇就會找烏致那樣,嗓音裡含著哭腔:“烏致哥哥……”
話沒說完,破風聲乍響,她身邊的烏致已然離開涼亭。
恰此時,那劍光也已離鞘。拂珠抬手一指,劍光便穿破漫天白雪,直衝涼亭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