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賈昌便傳信於他,雲南郡守一職經過朝廷之上的幾番扯皮,大約開年之後,便會定下來。隻要新的郡守任職,他這個負責監察之職的通判是必定要將公務移交的。到時候查帳是再所難免。
如今官庫空空如也,他還指望著大發一筆橫財,順便將庫銀還回,到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就過去了,哪知道出了這個紕漏。
“就……一個也沒留下?”
沒道理啊!這幫人前段時日天天守在府衙門口,就等著收藥材,他當時還想,既然這些藥商這麼急迫,要不要再提提價。哪知道才過了多少日子,就不見了這幫奸商的人影。
劉遠道臉色灰敗,搖搖頭不敢再說什麼。
尉遲修怒極跳腳,砸了手裡的酒壺,那美人嚇的一溜煙退了下去。他麵色漲紅,似所有的酒意都湧上了頭,“這幫奸商!這是要坑死本官啊?!”
當夜,雲南郡便下起雨來。
這些日子,從九縣收來的藥材都堆積在了州府衙門前麵的空曠處,將整個州府衙門前麵都堆滿了,尉遲修派了一隊衙差每日巡守,防著百姓偷藥材。這些差役見下起雨來,便就近尋個廊簷去避雨,卻將藥材都置之不理。
事實上,這成山的藥材,就算是一時半會尋個避雨之處來放,也沒那麼大地方。更何況人力所限,根本來不及。
這一夜尉遲修與劉遠道惶惶不安,段功曹與高正在家裡聽到這消息卻是喜不自勝,各自飲了一壺酒,睡的分外香甜。
第二日起來,那雨也沒住,仍在下著。尉遲修去衙署之時,看到漫天雨地裡的藥材,頓時都傻了眼。
他對藥材這行雖不懂,卻也知道若是淋了雨,一時半會曬不乾,又沒有藥商上門來收,恐怕這麼多藥材都要砸在自己手裡了。
正在他站在衙署門前看著雨地裡的藥材發懵,劉遠道也撐著油紙傘過來了。劉家馬車將他送到街口,但藥材擋著,便隻能下車步行。才到了近前,已見得尉遲修鐵青色的臉,他心裡暗道要糟,昨晚一夜沒睡,腦子裡昏昏沉沉,還沒想明白,便聽得炸雷般的一聲質問:“劉錄事,這……這就是你給我妥善照料的藥材?”
劉遠道靈竅頓開,嚇的手中油紙傘都扔了出去,整個人跪在了泥地裡,“大大……大人……”
就為了這批藥材,他跑前跑後腿都要跑細了,最後賣不出去了卻要算到他頭上來。除了暗呼倒黴,他真想不出彆的詞來。想想前段時間,他還在暗笑高正跟錯了人,可是眼前怒氣勃發的通判大人臉色鐵青,看起來似乎恨不得殺了他,他又哪裡跟對了人呢?
“這批藥材若是出了被雨淋壞了,由你負責!”
尉遲修黑沉著臉,一撩官袍下擺,踩著雨水進去了。
劉遠道口裡發苦,從泥地裡爬起來,吆喝衙差來將藥材往州府衙門裡搬。好在如今府衙後院便空的,那麼多房子,隻能暫時借用了。
那些衙差昨晚看了一夜的藥材,隻想著天亮之後又同伴來換班,哪知道天亮也不消停,各個苦著臉去搬藥材。劉遠道還不敢放鬆心神,另派了人去尋州府的藥經博士來。
藥經博士來了,見得這被雨水泡濕的藥材,餘話沒說,隻道等天晴了,晾曬乾了,才能知道失沒失藥效。
劉遠道自覺這是個好消息,立刻將此消息上稟尉遲修。
然後……就等來了雲南郡的半個月陰雨連綿,期間連個太陽的影子都沒瞧見。
尉遲修:“……”
劉遠道:“……”
雲南郡陰雨綿綿,有人高興有人憂傷。
尉遲修是整夜整夜睡不著,劉遠道也差不離。那些藥材倒是花了三日功夫,都搬進了府衙後院空著的房子裡。每日二人見麵,皆是眼底黑青。如今尉遲修是連怒氣都發不出來了。
劉遠道卻是每日戰戰兢兢,就連新近提拔上來的湯澤也在尉遲修麵前不敢高聲大氣,夾起尾巴小心做人,生怕哪日通判大人不順心,將火撒到他身上。
到了年底,落了衙,所有人等都放了假,準備回家過年。尉遲修坐在衙署公事房裡,聽著整個衙署安安靜靜,隻覺得心煩意亂。他回家盤點家中存銀,發現存銀並不多。自許清嘉走了之後,他接連加了幾次雜稅,雖然收上來不少,但是此次賤價收購藥材,他都一股腦兒投了進去,想著一本萬利的生意,哪知道卻賠了本。
真是一腔怒火都不知道往哪發。
尉遲夫人是商家出身,心眼靈活,倒是給他出了個主意:“老爺,整個大周國又不是隻有江南藥商。不如老爺派人往各處去尋,隻要能尋來了彆處的藥商,哪怕價格不必太高,隻要賣了出去能保本也不錯了。”
這倒似在迷途之中給尉遲修指出了一條光明大道,大過年的他立刻派人前往各處尋找藥商。先後派了幾撥人出去,總算是在元宵節時,從最近的蜀中尋了幾名藥商過來。
那幾名藥商也是聽得前去的官差提起藥材價格便宜,便跟著前來。
劉遠道親自出麵招待,帶著這幾名藥商前去衙署後院看藥材。
那時候,雲南郡還下著雨,又聽說因著連綿不絕的雨勢,已經有村寨出現山體滑坡,人畜被掩埋之事。
蜀中藥商跟著劉遠道穿過層層院落,最後進了後院,劉遠道拿出身上鑰匙,打開一間堆放著藥材的房子,才開了門便聞到一股黴味與藥味衝鼻,他暗呼不好,當先一人衝了進去,但見層層碼疊的藥材已經發起了綠黴,也有的藥材已經腐爛,上麵還生出了菌菇……
緊跟在他身後的蜀中藥商見到這副情景,都露出苦笑來:“錄事大人玩笑了,這不是讓我們來看藥材的吧?”
劉遠道就跟瘋了一樣衝出來,嘴裡念叨:“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他將相連著的一間間房子打開,隻希望能有奇跡出現,但是很顯然,這批藥材本來就是濕濕的從地裡收起來,並未經過晾曬處理就一直堆積在一起暴曬發熱,後來又經過連日雨下,淋了個濕透,搬進房裡卻也是堆積起來,並未晾曬。再說最近連陰,連空氣裡都透著潮濕,衣服都晾曬不乾,何況藥雨澆透堆積在一起的藥材?
他就跟瘋了一樣,不死心的將後院的藥材看了個遍,最後慘嚎一聲,“不——”頹然撲倒在了泥地裡。
前衙時,尉遲修正在等著他的好消息。
自從尉遲夫人出了這個主意,尉遲修心裡的希望便死灰複燃,及止聽得從蜀中尋了幾個藥材商人過來,更是一掃連是陰霾,喜笑顏開。
他抿著小酒,唱著小曲兒,想著等今天藥材出庫,有一大筆銀子進帳,也算是沒往這偏遠之地跑來上任一趟。正高興著,便聽到了這聲慘叫,而且聽這聲音倒似劉遠道的,立刻便派人前往府衙後院:“去瞧瞧發生了什麼事?”何人不長眼,竟然敢跑到州府衙門來鬨事。
那差役去了一會,便匆匆跑了回來,吞吞吐吐:“大人,錄事大人……瘋了……在泥地裡打滾呢!”
尉遲修一聽這話,心中一哂。這劉遠道真是擔不得大任,這是要賺大錢了,大起大落之下受不了瘋了?!想來這些日子他也沒消停過,怎麼就到了這坎節上瘋了?
少不得這點銀子的事還得落到自己身上去。
雖則湯澤是跟了他,可從手裡過銀子之事他還是不太放心。
尉遲修放下酒壺,起身往府衙後院而去,身後差役小步跟著,離他足有十來步遠,想著一會若是通判大人看到藥材全都發了黴,也不知道會不會跟錄事大人一起瘋了?
萬一通判大人不瘋,拿身邊的人撒氣,他就是第一個挨踹的,自然要離的遠遠的。
尉遲修到了後院裡,便瞧見劉遠道在泥地裡又哭又笑的打滾,頭上冠子都掉了,官袍簡直不能入眼。看到他來,這貨居然爬起來笑著朝他跑了過來:“大人……大人要發財了大人……”
尉遲修厭惡的側身避開了,心裡雖則歡喜,也不能表現的那麼不近情理,喝道:“還不將錄事大人扶下去,喚了大夫來治?!”自己上前去與站在一旁的幾名商人打招呼:“真是不好意思,讓諸位見笑了!”他一介四品官員,原本是不必親自與這些商人打交道的,可是如今屈尊,那幾名商人竟然麵露尷尬:“通判大人——”
不過想到他訂的藥價,想來這些商人覺得藥價偏高了。這也沒什麼關係,那都是老黃曆了,如今不比之前,還是要將價格放低一點的好。
他殷勤招呼幾位藥商:“幾位請……”
那幾名蜀中藥商露出十分為難的表情來:“大人,這生意……我們瞧著還是不能做了。”
尉遲修心情很好,“此事可以再行商談嘛。”
其中一位商人朝房內指了指,“大人請看,這樣如何談得?!”
尉遲修隨意轉頭,不遠處房門大敞,入目之內是發黴的藥材,層層堆疊,其中有的甚至還長了菌菇,他就跟被雷劈了一般,呆立在了當地。
忽然,他似想起什麼,風一般在各裝藥材的房門口都探頭瞧了一眼,到得最後一間堆積藥材的房門口,見得內裡情景依舊,頓時絕望之至,身後蜀中藥商向他告辭,“這生意我們瞧著就算了!草民告辭!”
他身後,腳步聲漸漸遠去,而他扶著門框的手幾乎要摳進門框裡去了,遠遠立著的差役連話也不敢說,忽聽得“噗”的一聲,尉遲修噴出一口老血,仰麵跌倒在泥地裡。他身後恰好鋪著青石小徑,後腦著地,發出一聲沉重的響聲,遠遠立著的差役摸摸自己的後腦勺,隻覺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