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衡笑了笑，把他拖出門外。初秋的夜晚涼風習習，聞法稍微清醒了一點，歪歪扭扭往馬廄走，長直的頭發拖在地上，拂地滿地落葉嘩嘩作響。他多大，十六歲？這樣年幼無知就獨自帶著錢跑出來，遇上賈峰這樣的老江湖真夠你喝一壺的。聞辯走到自己的馬左側，去解韁繩，然而手指因為酒精影響而笨拙的很，遂朝他罵道：“蠻女，你沒點眼力見？”
子夜歌一路都跟在他們身後，聞言立刻上來解韁繩。是匹極昂貴的回紇馬，然而頸部下方肌肉比上方發達，體態下傾、肚皮脫垂，一看就是被錯誤的姿勢騎壞了。上元燈會時見聞法在舞馬隊裡，還以為他會騎馬；近距離看了他的馬，才知道姿勢大概沒人教過，是一通胡來。伽衡伸手摸它的鼻子，它突然張嘴就咬，他迅速縮回手來，問子夜歌：“你們住的遠嗎？”
“不遠。”
“那你把他扶——哎，算了，我把他拎回去。這馬給我養幾天吧，出發時便還給聞公子，它要走不了路了。”
“但聞公子沒答應，我怕——”
“沒事，就說是我牽走的。他不會說什麼。”
子夜歌隻好點點頭。
後麵的幾天阿忍沒事便往石窟裡跑，伽衡則整日對那匹馬忙個不停，又是給它按摩又是拿木棍逼它活動脖子、後腿踢蹬，下了好一番力氣矯正其體態。第一天來的時候它四肢還緊湊地互相絆著，六天後已經能從容邁開步幅了，伽衡在前方拿著個梨，嘴裡發出咕嚕咕嚕聲，它就高興而端莊地走過去。
中途聞法來看過一次。想來他母親不會騎，父親總不在家，從小就是自己和自己玩，伽衡一時間還大發惻隱，然而這惻隱在他剛醞釀措辭開了個頭聞法立刻就發怒頂嘴拂袖而去後消失了。什麼破人，馬都願意改，你不改。他想到這馬以後還要被聞法糟蹋，立刻又給喂了兩個梨，帶著一肚子惱火去找阿忍了。
沙州的石窟數不勝數。中心塔柱窟盛行於十六國與北朝時期，供僧侶清修、禮拜，到了唐朝逐漸減少，取而代之的是殿堂窟、佛壇窟、四壁三龕窟、大像窟等，可做講經用，塑像造型更加濃麗豐肥，風格更加中原化，並出現了前代所沒有的高大塑像。他走進去時腳步都放輕了，為阿忍的敬畏而敬畏。
她正盤坐在一間空蕩蕩的石窟內，前傾著用雙手上第二層泥，身邊用瓦罐裝著水，泥塑工具零零散散擺了一地。
伽衡貼著牆進去，突然“哈”了一聲，驚得她雙手一抖，剛捏起來的鼻子就又塌下去。見是他，她抿嘴笑了，一邊重新捏鼻子一邊道：“小馬怎麼樣了？”
他歎口氣，擺擺手，“彆提了。好想有錢，買一把琵琶，再買下這匹小馬。按理說我是有很多錢的，但是都在聞辯那裡，他卷款潛逃、教子無方，真真可惡。你在做什麼？”
沙州是從中原往西域的必經之地，許多商旅出發時就要在這些佛窟裡供一尊佛，保路上平安。她把正在塑臉的泥塑給他看，是觀音菩薩，觀音菩薩有求必應。伽衡看著觀音尚且扁平的麵目，心中一動，道：“那趙無量做的地藏菩薩......”
“伽衡，”她低聲說，“你因為燒了一束頭發恢複了記憶，我該也有這樣一束頭發對吧？”
“我猜在你義父身上。他原想著長安的堀室是天底下最安全、最牢不可破、最無人擅闖的地方，想把法寶和我的記憶永久封存起來，然而是打算有朝一日使你恢複記憶的。”
她歎了口氣，拿起鋒銳的木片雕刻眼睛。“講講你的故事吧，現在有大塊時間呢。後來怎樣？”
與此同時，長安弘福寺。青白的磚石泛著寒氣，窗紙抖動，大殿內隻煢煢立著個男人。他取了三根香敬給觀音菩薩，香煙嫋嫋上升，模糊了菩薩的臉。
善男子，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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