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餘暉越過鱗次櫛比的屋脊,躍出一線橘紅,擠進人的視線之中。
暖光覆著眼睫,反射的弧光使眼前人看起來有些模糊不清。
寧澹忖了忖,接受沈遙淩的讚揚。
但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沈遙淩眸子很圓,眼尾微微上翹,琥珀色的眼珠總比彆人多一分頑皮,濕漉漉的,好似一頭純潔無瑕的幼鹿。
你以為她朝你跑過來是要鑽進你的懷裡,但當你伸開手,她又立即跑開,眼裡的純潔也變作了狡黠,告訴你剛剛都在逗你玩。
寧澹習慣迅速地找到每個人的弱點,對沈遙淩,他也同樣下過判斷。
這是一個很好看透,但很難討好的人。
寧澹不擅長討好,便等著她的靠近。
她每每要打什麼主意時,那小鹿的天真和蝴蝶的狡黠便會一齊冒出來,在眼角眉梢竄來竄去,觀看她寫在臉上的心思,也是一種很長久的趣味。
但現在,那些全都消失了。
他曾經覺得她看向他的目光發冷。
現在,連那種冷意都察覺不到了。
好像在她的眼眸裡,他又從一個不想被看見的人,變成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沈遙淩朝著他的臉上明明帶著笑。
但那笑容,可以給魚,給花,給那個他覺得平庸卑懦的老師,怎麼能給他呢。
沈遙淩誇完他,對著地上那熱氣騰騰的栗子一陣可惜。
但她隨即發現不妙。
伸手指了指空空如也的小攤後:“攤主跑了。”
寧澹眼睫微顫,緩緩凝神。
答道:“他並非尋常攤販,而是一名尚未被畫像的逃犯。”
沈遙淩震驚地看著眼前的小攤。
“那他是在此發展副業?”
“……”寧澹又頓了頓,聲音有些輕而飄,“伺機出城。”
沈遙淩“哦”的一聲,點點頭。
原來如此。
這裡確實離城門較近,又人多熱鬨,或許就是想等守備不嚴時混出去。
方才他大約是發現了附近的守衛,故意將鐵鍋傾倒想趁亂逃跑,叫自己後退,也是避免再鬨出人命,讓這場騷亂拖延一點時間。
沈遙淩關心地問:“那還抓得到他嗎?”
寧澹點點頭:“發現他的時候,四周的通道便已全部封住。”
原本隻是個很簡單的小任務。
沒想到,沈遙淩會出現在這裡。
方才那瞬,他胸腔幾乎震裂。原來懼怕……是這般清晰的滋味。
沈遙淩聽罷,也是鬆了一口氣。
能抓住就好。
不然,她都不知道回去怎麼跟沈夭意解釋栗子沒了的事。
沈夭意絕對會說她又在瞎編了。
寧澹提醒道。
“接近年關,城中有些不太平。你出門時最好帶著三五家丁。”
沈遙淩點點頭,記下了他的教誨。
遂轉身道彆。
“那我不打攪寧公子執行公務。”
寧澹怔了怔。
他終於發覺,寧公子這個稱呼,有些刺耳。
他對沈遙淩直稱為“你”,沈遙淩卻言辭客氣。
雖然從前,沈遙淩也不是沒這麼叫過。
但大多數時候,沈遙淩會對他直呼其名。
或者乾脆撇去姓名。
畢竟赤野林中,隻有他們二人,姓名也失了意義。
那般叫法,多久沒聽到過了?
“等等。”寧澹開口。
沈遙淩疑惑回頭。
寧澹看著沈遙淩,視線沿著她的眉眼、鼻尖、唇角一路描摹。
沒有找到一絲想要留下的痕跡。
風卷著落葉在身後沙沙作響,有些隱匿的心聲藏在了躁動的聲響間。
寧澹像是被誰催促著一般,著急而沒準備地開口:“東郊姓王的人家新起了一幢茅屋。”
“啊?”
沈遙淩懵住。
這是什麼意思。
剛剛講完一個逃犯炒栗子的故事,現在輪到了砌房子的故事?
寧澹抿了抿唇,接著開口。
“王家在挖地窖時,挖出來數樣古物。”
“其中有一彩繪蟠龍盤,許是先朝觀星台上留下的祭神物。”
“都點檢司已將其買下,明日戌時要抬著從朝營門前經過,會在那裡逗留一段時間,屆時可以細看。”
沈遙淩曾有段時間很是癡迷古玩文物,一聽便知道,這彩繪蟠龍盤定是價值不菲,進了官府手中定會被嚴加看護起來,往後很難再親眼看見,這個機會倒是難得。
若是從前,沈遙淩定然如饑如渴地想看,而且會從現在這一刻就開始迫不及待。
但多活過了一輩子,沈遙淩對這些物事的興趣也沒那麼濃了。
沈遙淩感歎道:“真是好東西。謝謝你,我知道了。”
寧澹眉眼舒展,輕聲回。
“不必。”
想起什麼似的,寧澹又追加了一句提醒。
“戌時,彆忘了。”
沈遙淩眉梢微揚,點點頭。
心中暗道。
也沒必要記這麼仔細吧。
她也不打算去湊那個熱鬨。
寧澹還有公務在身,不能久留。
目光落在沈遙淩身上,這回再沒了彆的話說。
沈遙淩見怪不怪,彎唇朝他一笑,擺手道彆。
頰邊淡紫的耳璫隨著動作悠悠晃蕩,襯著如玉的麵頰,水光流轉。
她果然將那塊瑪瑙打作了耳璫。
不知為何,寧澹手心微微一緊。
沈遙淩旋身離去,厚重的鬥篷很快覆住了細柳似的身形,步伐有些漫不經心。
一枚香囊掛在側旁,時而被風吹出了鬥篷之外,又被絲
繩牽絆著。
她還做了新的香囊。
寧澹默默忖著,目光一動不動,直至那道身影消失。
-
翌日一早,沈家門外來客。
院門被敲得咚咚作響,一聽這客人就很有活力。
過了須臾,沈遙淩的臥房外也響起呼喚聲。
“三小姐,三小姐——”
沈遙淩往枕頭底下鑽了鑽,卷起被子蓋住自己的腦袋,熟練地求饒。
“娘親,再讓我睡一會兒。”
這大冬天的,晨起時分外艱難。
門外的聲音依舊不絕。
“三小姐,三小姐醒醒,您同窗來找您。”
沈遙淩在半夢半醒中聽到這話,忽地清醒了不少。
但還沒有完全清醒。
想著是哪個豬頭打上門來了?
等反應過來,沈遙淩扯下蒙臉的被子,猶豫地問。
“是誰?”
門外答,“是安姑娘。”
沈遙淩仍在愣神,好似還在夢中。
呆了會兒才道:“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串腳步聲雀躍地小跑進來。
沈遙淩穿著中衣下榻,繞過珠簾,果然看見安桉一臉興奮地衝進來。
她穿著鵝黃小襖,臉頰嫩紅,活潑潑的身上還帶著冬日清晨料峭的寒意。
沈遙淩沒完全清醒的聲音有些悶。
“安桉,你怎麼來了。”
說完她又有些懊悔。
這話聽起來,不像歡迎。
但她隻是一時間沒想好措辭。
畢竟,從未有過同齡的姑娘到她家中來找過她。
更何況還是她尚未晨起洗漱的時候,直接進了她的臥房。
這樣的親密,很是陌生,但並不討厭。
她暗暗糾結,安桉卻毫不經意。
嗓音脆生生地:“遙遙!快起來跟我去看藍眼睛的禿驢。”
說著捂住嘴,小聲地改了口。
“不是,是遊學回來的僧人,其中有一些是異邦人。”
從那日太學院裡出現匪人時,沈遙淩將安桉護在懷中之後,安桉對她的稱呼就變得更親切了。
沈遙淩打了個哈欠,不解。
“禿驢有什麼好看的?”
即便是藍眼睛,也不值得大早上跑去看吧。
安桉老實地搖頭。
“其實我也覺得沒什麼好看。”
“但是郭典學說,叫我們去看。”
沈遙淩明白了。
定然是這些僧人回京之後要傳經授課,因此聯絡了太學院,安排些學生去聽。
雖然昨天沈遙淩還在想著,在家待著無聊,不如早些去學堂上學。
但上學跟同學玩和上學聽講,還是不同的。
她有些猶豫,便問道:“都叫了誰?”
安桉報了一串名字。
沈遙淩琢磨了一會兒也沒琢磨出這選人的規律。
安桉似通曉她的心意,搶先答道。
“郭典學說要找長得好看的,鎮一鎮場子。”
沈遙淩驚歎,郭典學怎麼在這麼不尋常的地方好勝心這麼重。
她抖震精神,點點頭。
“那我去。”
到了天心閣,沈遙淩發現其餘人都已經在了。
隔了幾日未見,再看到這群小狗,沈遙淩覺得分外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