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見到她並不驚訝,打了聲招呼:“遙姐也來了。”
沈遙淩含蓄地點點頭:“畢竟長得好看。”
聊了一會兒,安桉悄悄地捅咕她一下。
伸出一根指尖,指了指某個方向。
“真的是藍眼珠哎。”
沈遙淩抬眸掃了眼。
隻見那異邦僧人翠眸高鼻,皮膚白皙,是個皮相很好看的禿頭,他身穿僧袍,但那雙翠色的眸子稍稍抬起時,卻波光瀲灩,好似十分風流多情。
也難怪郭典學要找人來鎮場。
畢竟為了體現人靈地傑,外貌是最直觀的攀比。
沈遙淩也有了些好奇。
“異邦人也信佛?”
“不,他們信的不是佛教,而是叫什麼,瓦都裡教。隻不過這些信徒也被統稱為僧人罷了。”
沈遙淩仔細一看,確實他們身上穿的衣裳與常見的僧袍不同。
“據說這瓦都裡教原本就是起於外邦,大偃的僧人遊學到那個海外小國後,受到感召改變了信仰,成為了瓦都裡的信徒,並將那邊的信徒也帶了過來。”
“郭典學說,他們還帶回了許多不同種類的寶石,是我們這裡沒有的,讓我們好好聽聽。”
竟然還能這樣。
佛寺的年輕僧人大多都是自小養在寺廟之中,佛寺是一種歸屬,亦是一種傳承,幾個月的遊學,就能叫他們改變信仰?
沈遙淩直覺地感到不祥。
他們圍著站了一會兒,那藍眼僧人嘰裡咕嚕地開始講話。
旁邊立著一人,等他講完一句,便用大偃話複述一句。
聽起來,就是些很尋常的教義。
重複提到得比較多的一句話是,人生一切皆有可能。
這聽上去也是一句充滿勉勵的好話。
至於其它的,就更沒有什麼趣味。
看了半晌,沈遙淩最感興趣的,卻是那個通曉外邦語言的大偃僧人。
沈遙淩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想看大偃對外朝的記錄,可少之又少、很難找尋。
但這麼多年以來外朝視大偃為金山銀庫,定然會留下不少的記載,從他們所著的書裡,或許反而有更多有價值的信息。
但想要讀通他們的書,就得先學會他們的語言。
沈遙淩暗暗記下這個想法,一時之間卻也無法實施。
過了晌午,那些僧人仍在喋喋
不休,沈遙淩早已經坐不住了。
她使了個眼色,安桉就立刻跟了上來。
沒過多久,又有幾個學生跟著她們溜了出來,實在是沒法兒捱到散會。
“怎麼說?”有人擠眉弄眼。
“溜都溜了,乾脆一起去玩唄。”
“就是,就是!北園的湖已經凍上冰了,可厚了,咱們去那裡玩兒?”
沈遙淩也點點頭。
幾個少年人湊在一處,時間過得飛快。
這一玩,就玩到了黃昏。
北園裡的更夫敲著鑼經過,喊著“酉時已至——”
沈遙淩愣了下,這才想起來寧澹說的那個蟠龍盤,酉時會經過朝營門。
算了,現在也趕不及了,更何況本就沒打算去。
沈遙淩分神想了一下,很快安桉從後麵踩著冰滑過來要捉她,她便再沒空閒想了。
-
休息日較為難得,寧澹往往會去公主府度過。
這日也是如此。
隻是他到了哪裡都一樣,即便在母親麵前也沉默寡言,若不是寧玨公主拘著他坐下,他或許會乾脆跑去後院練劍。
金絲楠木桌後,坐著位華貴婦人。
她相貌端容而不失威嚴,劍鋒一樣鋒銳而筆直的眉毛,和瘦削挺立的鼻骨,使她越發添了幾分清冷高傲,分明身上沒有過多裝飾,卻乍一看去隻覺光華閃搖,原是她那雙眸子,鋒利剔透得能穿透人心。
這是位冰霜似的美人,被年華沉澱成了不易融化的高山之雪。
屋中沒有什麼多餘的陳設,幔簾儘數挽起,一絲不苟地束在廊柱上,顯得自成一派的廳堂越發空曠通達。
寧澹憑幾而坐,指尖轉著杯熱茶,卻不飲。
檀香慢慢燃著。
美婦人終於忍不住,以手支額,按了按額角。
“已過了半個時辰了。”
“回回來本宮這裡便是靜坐,你這是折磨本宮?”
寧澹動作頓了頓,抬眸看了母親一眼。
慢而不經心地說。
“兒子來儘孝。”
寧玨公主暗自吸氣壓抑心火。
兒子是她生的,生出來這副脾性,她也沒有辦法。
或許是因為與常人有異的身世,也或許是因為他身上的天賦總需要用些彆的東西來交換。
這孩子的魂竅裡仿佛缺了些什麼,也因此變得更加鋒銳。
寧澹在人群中總是像被拘束著。
他與周遭這些同他模樣相似的活物沒有與生俱來的親切感。
他是一把銳利的劍,能夠殺滅所有災厄,但因為他的冰冷不近人情,他像是也能夠隨時隨地能夠刺傷所有人。
甚至連寧玨公主也會察覺得到,在兒子身旁有種無形的界限,就算是她也無法擅自踏入。
但總之,她這個做母親的,已經是寧澹身邊最為親近之人。
寧澹辦事極有原則,每隔
三日必會到她府上來待個半日,意為儘孝。
隻是這孝還是不儘為好。
每每連累她也被迫靜坐。
受罰一般。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寧玨公主啟唇,問道。
“陛下特意讓你在太學院修心,想叫你與同齡人親近些,到現在,可有什麼進益?”
寧澹聞言,唇線慢慢抿得更直。
見他這樣,寧玨公主便猜想到答案,心中難免失望。
失望歸失望,寧玨公主心中並沒有什麼埋怨。
她很清楚自己的孩子與常人不同。
自然不能與常人有著一樣的期待。
即便是會損傷一些做母親的樂趣,她也仍然相信,這個孩子不會就這樣被世俗大流摒棄。
他總能適應的。
隻是,還是有些心疼。
公主輕喃著,自言自語似的出聲。
“太學院那麼多孩子,難道就一個令你高興的人都沒有?”
寧澹脖頸更挺直幾分。
他看了會兒母親,說:“有。”
公主歎氣:“嗯,我就知道……什麼!”
她轉過頭來,一雙美目瞪圓了:“誰?!”
她極意外這個回答。
寧澹獨自住在寧府,平時生活大小事務,她從不乾涉,連仆人都配得極少,除了為他往後盤算,還有一個考量,就是為了讓他能夠更真切地感受到周遭的一切。
這還是她第一回聽到,寧澹親口說,身邊有了朋友。
看著母親的反應,寧澹又微微低下頭。
聲音卻仍是沉穩。
“等會兒我要去同她見麵。”
聲直調平的嗓音裡,寧玨公主卻硬生生聽出幾分篤定的、暗自的歡喜。
莫名的,寧玨公主心神一動。
心中越發肯定地猜測。
兒子所指的這個人,應當是個女子。
寧玨公主嘴角隱秘地揚了揚,輕聲問。
“什麼時候?”
“傍晚。”寧澹目光挪向窗外。
今日仍是晴日。
應當會有晚霞。
“去看一個她喜歡的東西。”
語氣中隱有炫耀。
這在他身上,是極其難得的情緒。
公主的心腔幾乎承受不住驟然的雀躍,有些發顫。
壓著躁動,又緩聲地問:“她喜歡的?是什麼?”
“祭祀的盤子。”
似是怕自己說得不清楚,寧澹抬手比了比,“從前的皇帝,祭神前淨手的盤子。”
寧玨公主:“……”
她是不是高興早了。
哪有人,會在傍晚,特意帶著姑娘家,去看古人洗手的盤子。
看著自己兒子俊逸神秀的側臉,再聽著他說的話。
寧玨公主頓了頓,將想說的咽回了喉嚨口。
默了一會兒,仍是選擇了鼓勵。
“嗯。祝你們玩得開心。”
寧澹點了點頭。
到了時間,寧澹向公主告辭。
仰看天邊,恰是夕陽在西峰,疊翠縈殘雪。
寧澹踩著霞光,到朝營門時,恰巧是酉時。
他選了個人少僻靜的高處等。
寧澹等人的姿勢很安靜,幾乎一動不動,站在那兒,什麼也不乾,隻是專注地等。
時間久了,很容易將他與石刻人像混為一談。
寧澹等著。
一直等到了都點檢司的人馬抬著幾個木箱而來,在朝營門卸下,一樣一樣搬出來粗略清洗、風乾。
寧澹仍然等著。
他盯著蟠龍盤,似乎覺得沈遙淩來得晚,會少看了幾眼,他便替她看。
等到那蟠龍盤和其它的古物被擦拭一番,重新裝入了木箱中,被小心翼翼地運走了。
寧澹轉身,躍到一旁的屋脊上去,在視野更開闊的高處去等。
等到了酉時過。
又等到了亥時過。
四野漆黑,寧澹知道,沈遙淩不會來了。
他手心緊緊貼著屋脊上的瓦,冰冷的涼意穿過他的血脈,鑽入他的骨頭縫。
原來是這樣。
沈遙淩已經不喜歡這些舊盤子了。
所以她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