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1 / 2)

卯時,寧澹準時睜開雙眼。

撩開床側的幔帳,寧澹的眼睛和他乾淨利落的動作一樣清醒,就好像他在睜眼前已經醒了好一會兒了。

窗外的天幕仍是沉黑,寒風陣陣嗚嚎,從院牆上、屋瓦上掠過時,聲音高低各有不同。

飄進來的霧氣很刺骨,今天又會是一個冷透了的天。

門內的燈燭亮了,門外的人也跟著忙碌起來。

羊豐鴻送進來用爐子暖過的衣物,身後跟著服侍洗漱的小廝。

寧澹曾聽一個九十高齡的人感歎過,每天早上睜開眼時就是最幸福的瞬間,因為他又能多活一天。

那句話寧澹聽的時候並未觸動,但不知為何從此刻在了他心中。

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總會想,他感受到了什麼嗎?

慶幸?沒有。煩躁?沒有。難過?沒有。

似乎隻是平靜。

隻要睜開眼就能感到高興,這種事像是永遠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八歲時寧澹確認了自己最擅長的事就是執劍。

他同侍衛比試,後來同禁軍比試,直到無論麵對什麼年紀、什麼體格的敵人,他都不會再戰敗,自那一天起,他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對於自己總是格外的苛刻和清醒。

從小到大,寧澹聽過無數的誇讚。他身邊從來不乏害怕他的人,也不乏恭維他的人,溢美之詞總是環繞在他的周圍,說他是武學天才,是蒼天賜予大偃的一柄神劍化身為人,僅僅十五歲他便由皇帝授命統領一支飛火軍,權限甚至高過宮內禁軍。

但他知道不是。

他不是天才,他隻是依靠劍而活,隻有贏和不斷的贏能帶給他意義。

曾有許多人對他表達過感謝,感謝他的救命之恩,感謝他的保護,他聽得很漠然,因為對他來說,那隻是一次勝利。

所以他坦誠地告訴他們,不是我而是陛下救了你,是他的命令。於是他們轉而開始讚美他的忠誠,浮著滿臉恭敬的笑,嘴唇張合喋喋不休,寧澹便不再開口。

他心想為什麼不懂呢。

是陛下要救你,所以我的劍會保護你。如果陛下要殺了你,我的劍刃也會立即割斷你的頸項。

母親發現這一切之後問他,若是有一天陛下不再對你下令呢?

那就聽您的。他當時回答著。

母親的眼睛裡很失望。

但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答案錯在哪裡。

母親和陛下都盼著他改變,他開始學著模仿。

模仿陛下的思維,借此猜測他們究竟想要他做什麼。

但這樣還遠遠不夠,陛下說。

或許是他表現出來了抵抗和不耐煩,陛下又安撫地補充了一句,慢慢等,總會等到的。

他從沒懷疑過陛下會錯,而這一次陛下也仍是對的。

寧澹終於察覺到自身似乎有所改變的契機,是在某個早晨,他在照例思

考完自己空蕩蕩的情緒過後,另一個問題主動跳進了他的腦海——

沈遙淩今天會跟其他學子吵幾回架,會在第幾回之後跑進赤野林來找他?

這個問題讓他感到新鮮,而且直到這一天結束,他都會很想知道答案。

寧澹擦乾淨臉上的水珠,把變涼的毛巾扔回水盆裡。

他穿好甲胄,出門上馬。

今天隻需要簡單的巡視,寒冬的清晨非常安靜,他坐在馬背上如鬼魅般從將亮未亮的天色裡穿過。

偶爾有屋舍裡亮起了暖黃的燭光,傳出低聲的私語,但很快就被吹滅,生怕浪費了一丁點的燈油。

藏在寂靜的黑暗中彼此牽著扶著走動的人是很親密的。他比從前要理解這種親密。

天邊的星子有些閃動,天光很快就要大亮了。

寧澹心情平靜,脊背挺得很直,古印騎馬跟在他的身後,悄悄地打著哈欠。

古印是他的下屬,也是他今日巡視的搭檔。其實自從那夜關於“流言”的交談後,古印總是刻意避開與他的私下接觸,免得自己又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那夜之後過了不久古印才知道,原來寧澹後來派人重新調查過他。

這不是什麼奇事,飛火軍的每一個人都要經得起反複的查驗,而且無論怎樣徹查都不算冒犯,隻是應該的。他們每一個人在主子麵前都應該像一張白紙,反過來也如此,隻有這樣才能肝膽相照。

但這次調查的內容卻與他是否忠心無關,而重點圍繞他曾有過多少個小情兒。

古印對自己的幾段情史再了解不過,生怕這不算純情的過去影響主子對他人品的評價,進而惹出什麼麻煩,於是心虛地問旁人,主子聽後究竟是什麼意見。

那人道,主子隻評價了一句,經驗豐富,建議值得參考。

古印於是又嚇出一身冷汗。

暗自決定往後閉緊自己的嘴巴,免得又不小心給出什麼“建議”被主子給瞎記住。

感情這事,怎麼可能靠外人指點迷津。

所幸寧澹本身極其話少,也就很難察覺到古印近來在他麵前的沉默。

兩人相安無事地快要度過一整個白天,經過江東坊的時候,一輛眼熟的馬車快速從他們麵前駛過,驚走樹枝上擠在一起取暖的幾團灰鵲。

“沈遙淩?”

古印就聽見寧澹這麼嘀咕一聲,接著便像個木偶人突然被灌入了神魂,精神提振了幾分,忽然驅馬朝著那個方向而去。

-

沈遙淩一行趕到將軍府時,隻看到一片混亂。

彆說王將軍本人,連一個迎客的小廝都沒看見,大門敞開著,寒風呼呼往裡灌卻無人在乎,偶爾能看見幾個家丁匆匆跑過。

沈遙淩乾脆下了馬車徑直走進人家家中。

另外幾個也趕緊下來,在她身後跟成一串。

正邊走邊看,院內迎麵衝出來一個高壯大漢,拳頭大得似沙包,見到他們便瞪大雙眼,甕聲甕氣

道:“爾等何人?”

沈遙淩見他裝束氣魄,即刻反應過來,行了一禮:“王將軍。”

李達將李萼和安桉護在身後,聞言驚疑不定。

這便是王傑那大哥?

長得果然是凶惡無比。

那人沒否認,便確實是王鎮江無疑,上下掃他們幾眼。

沈遙淩續道:“我們是堪輿館的弟子,今日眾學子奉典學之令前去觀摩,王傑卻無故失約,故此,我們將典學的責罰帶來。”

李達高大的個子有些瑟瑟發抖,聽著沈遙淩當著王將軍的麵撒謊。

典學哪有要責罰王傑?

李萼卻拉了拉他的衣角,叫他不要出聲。

畢竟這是最合適的說法,不然能怎麼說?我們懷疑你欺壓幼弟,所以前來看看情況,討個公道?

王鎮江瞳仁和鼻孔皆是碩大,哼地噴了口氣,怒聲道:“請代為轉達,王傑並非有意缺課,乃是在江東坊被禁軍抓了去。”

沈遙淩和其他幾人皆是一驚。

“什麼時候的事?”

“今日上午。”王鎮江語氣煩躁。

沈遙淩又問:“定是誤會。王傑什麼時候能回來?”

“一天,半個月,一個月?”王鎮江越發不耐煩,“鬼知道。”

“你!”李達氣憤至極,眼眶也有些紅了。

他們隻是一介學子,連麵對同窗家的將軍兄長都忍不住恐懼,哪裡敢招惹禁軍?他都不敢想王傑被人抓去後會有多麼害怕,後果又會如何,王鎮江這個兄長卻一點憐惜也不見。

王鎮江掃了李達一眼,並沒理他,叱問道:“還有何事?”

“……無事。”沈遙淩讓開一步,王鎮江大步跨出門檻,很快消失了蹤影。

李達握緊拳:“我去攔住他!他怎能不管王傑?”

沈遙淩搖搖頭:“先彆急。我看王將軍並非不管,他這時或許是急著疏通關係,找人幫忙救王傑去了。”

李達猶疑著難以相信。

沈遙淩道:“若是王將軍當真對這個弟弟毫不負責,方才就根本不會向我們解釋。王傑不管是被典學責罰,還是被禁軍扣押,他都無需動怒。”

李達前後想了一遍,終於冷靜些許。

“那我們現在該如何?”

沈遙淩沉吟:“去江東坊看看。”

路上沈遙淩一直想起寧澹的那幾次警告。

禁軍絕不會無緣無故地抓一個普通學子,定是有什麼事在悄然地發生了。

江東坊雖算不上最熱鬨繁華之處,但來往人員很多。此處為進京城的第一個落腳處,大部分外來富商、官員都會選擇在這裡的驛站休憩一晚。

可現在,大街上空空蕩蕩,安靜得像張畫兒似的。

看來今日鬨出的動靜不小。

好在禁軍的標誌顯眼,沈遙淩很快找到他們的駐紮地。

屋外的街道上散落著行囊、包裹,寒風吹得零碎物品到

處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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