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言辭之間,並未見多少悲痛之情,末尾甚至還有閒心向陛下問安。
寧澹放下折子,又看向皇帝。
年近六十的皇帝靠在窗邊,聲調滯澀,呢喃輕誦《孟子》。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
“這大偃的官,可真好當。”
“百姓無家可歸,隻需推給嚴寒天氣,推給流年不利,推給那些可憐的百姓時乖運蹇,總之非己之過。”
“還不如那群敢胡謅‘永生’的僧人。至少人家,敢於不信命。”
皇帝挺拔的肩背轉過來,眼角垂落,終究透出幾分老態。
“小淵,你說,真的能為大偃披肝瀝膽的忠臣,究竟怎麼尋?”
寧澹單膝落地,一掌抵在胸口。
“臣為陛下護衛大偃安寧,矢誌不渝。”
皇帝立即將他扶起來。
眼眸中閃動著欣慰,不舍得,以及不滿足。
寧澹知道陛下提出此問,想要的並不是他,或者說,還遠遠不夠。
他無法回答。
寧澹陪侍著皇帝,直到有其他臣子來覲見,方才走出內殿。
趙鑫賢自覺相送。
寧澹在門外止步,偏頭低聲。
“陛下近日憂思重重,恐勞心神,不能再這樣。”
趙鑫賢愁眉道:“公子說的是。隻不過,陛下也隻有在公子麵前才會這樣吐露心腹,平日裡,極難揣測到陛下的情緒。”
寧澹頓了頓。
又道,“瓦都裡教的那幾個僧人儘早趕出宮去,免得成個禍害。”
趙鑫賢又應了一疊聲的“是”。
寧澹剛離開宮門,有個人落到他身側,低聲耳語。
是向他稟報沈遙淩的去向。
那人說完便離開,又消失在隱蔽處。
寧澹唇線微微抿緊。
他這幾天沒有再見過沈遙淩。
此時即便想去,卻又有些退卻。
他想到那日拒絕了他所有東西的沈遙淩。
莫名有些。
類似於害怕的情緒。
沈遙淩身上,脫離他掌控的部分越來越多,好似流水從指縫中抽離。
寧澹定了定神,屏去這種異樣感。
今日大霧,眼見著就要到巳時仍未散去,三丈之外即白蒙蒙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
人走進霧中,也覺得全身都像被沾濕了一層,冷膩不堪。
寧澹腳程更快,候在轉角,等著馬車接近了,緩緩停下。
一個粉氅姑娘從車
轅上跳下來,小跑帶著蹦跳,就要進巷子裡去。
寧澹呼吸放緩,倏忽接近。
“沈遙淩。”
他在三步外把人攔下,自白霧中現身。
沈遙淩瞪大雙眼,似是把他當成什麼鬼魅,嚇了一跳。
看清人後,她懵懂喊了聲,“寧公子。”
寧澹抿了抿唇。
又是寧公子,這三個字,為何聽起來,比那句“老師”疏遠這樣多。
白霧阻擋了旁人的視線,他們能離近些也無礙。
寧澹緩步走近,直到停在沈遙淩麵前。
他神色略為僵滯,低聲問:“你做什麼去。”
沈遙淩隻當偶遇。
這附近,也確實是寧澹管轄的地盤。
她攤開雙掌,示意自己兩手空空:“總之,光天化日的,不是去偷去搶,不是去乾壞事。”
寧澹喉頭微哽,“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種煩躁感又隱隱而生。
沈遙淩對他越客氣,他越能嘗到其中的尖刺,紮在他的舌麵之下。
他閉上嘴,不欲再用言語爭辯。
轉而從懷中摸出一個盒子,塞進沈遙淩手中。
沈遙淩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低頭打開。
盒中用軟錦裹著一支發簪,通體淡紫,是罕見的紫玉磨成。
正與她那對耳璫相襯。
沈遙淩看著那東西懵了下,下意識伸手要還給寧澹。
寧澹動作比她更快,緊緊按住她的手背推回來,牢牢按在她腹部,那力道簡直像要打人似的。
他黑沉沉的雙眸盯著她,靠近的氣息灼熱。
沈遙淩差點以為他要說點什麼。
但最終寧澹也沒有開口,摁著她的掌心挪開之際,他整個人也隨之倏忽飛走不見。
隻留下那個還不回去的盒子。
沈遙淩拿著有些發呆。
這是。
要送給她的?
寧澹為什麼要送她發簪。
沈遙淩想了半晌,終於想到了一個合理的答案。
她以前,也送過寧澹挺多禮物的。
她不知道寧澹的生辰,沒辦法送他生辰禮,於是恨不得天天都當做他的生辰日來過。
隻要是自己見到了、覺得好的、適合寧澹的,都會想方設法送到他那裡去。
有的他沒要,有的他收了。
但總之,不計其數。
寧澹也不是願意白受恩惠的個性。
大約是她離開醫塾之後,他覺得他們以後不會再有交集,也不會再有什麼關係。
而她送的那些東西使他感到負擔,所以想要全部退回,一刀兩斷。
隻是時間久遠,她送得又零零碎碎,他無法全找齊了退還給她,於是想了個折中的法子,用這支昂貴的發簪抵債。
沈遙淩無奈笑笑。
她不是那般小氣的人,送出去的
沒想著要還。
不過,兩清也好。
沈遙淩收下那盒子██[]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交給若青收起來,轉身進了巷中小院。
若青把盒子捧回馬車上,去馬車裡坐著等待,沒注意到巷子口外,剛剛消失的那個寧公子又悄悄地出現。
寧澹跟著沈遙淩的步子安靜地走在後麵。
他看見沈遙淩歡歡喜喜地進了那個小院。
小院之中走出來一個人,低頭站在落著積雪的台階之上等她,袍腳自雪麵劃過。
沈遙淩見了那人,笑容愈盛,似春日繁花一般。
大門敞開,沈遙淩朝那人跑去,熟稔地絮語,兩人一同走進房中,沈遙淩抱著手爐,和他共看同一卷書。
寧澹心道,不就是看書而已。
沈遙淩隻是喜歡看書罷了。
旁人打發時間往往成群結隊,她從不參與其中,往往獨自尋個清靜處,拿本書躲得遠遠地看。
那時她總待在他旁邊。
偶爾他靜心冥想到一半,感覺有個小動物在咬他的衣角。
睜開眼一看,原來不是林子裡的什麼動物,而是沈遙淩趴在石頭上看書入了神,嫌棄日頭太曬晃眼,扯住他的袍角擋在腦袋上。
他垂眸看她,隔著一層衣袍,隻能看見她後腦勺的發髻輪廓,聳起的纖瘦肩背,還在不自覺地往他這裡靠近。
再這樣靠下去,或許還要膽大包天地枕到他腿上來。
他收回目光,當做什麼也沒看到,隨她去了。
冷風吹過,雙眼似乎被凍得有些乾澀刺痛。
沈遙淩臉上的笑容,他再熟悉不過。
甜得仿若山泉叮咚,真切又熱烈。
但,卻是第一次看到,她衝著彆人這樣笑。
她曾經在赤野林、坐在他的馬上、躲在他的外袍底下讀過許多書。
如今卻跟旁人並肩同坐,親親密密地看著同一卷。
寧澹分不清自己的情緒。
隻覺胸中燒得乾裂焦慌。
原本寧澹不應靠近尋常人家中,不應探聽他們的私事。
此時卻又一次壞了規矩。
寧澹徑直跟到那扇小門邊,靜默站立。
聽著一窗之隔,沈遙淩在裡麵與人溫聲細語。
這個回廊背對院牆,無人可見。
寧澹無聲地呼吸,撩袍掃了階前雪,依著門邊坐了下來。
聽著裡邊的聲音。
仿佛他也沉默地參與了這場對話。
仿佛他也跟沈遙淩看了同一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