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沒事吧。”
蕭朔到了皇帝跟前,接過韁繩,替他安撫住躁動的馬。
他的出現,對皇帝來說,就如同黑夜孤舟中的一盞明燈,他雙目一瞠,趕緊喊道:“阿朔。”聲音帶著顫抖。
蕭朔安撫著說道:“皇上放心,蝗蟲已經都被燒死了。”
皇帝的腦子裡亂成了一團,止不住點頭:“阿朔,還是你最靠得住。”
黑暗還在持續。
皇帝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下意識地仰望天空。
他當然不會相信真有什麼天狗,不過就是日蝕罷了,可怎麼就這麼巧呢?
皇帝幾乎又要捏不住手上的韁繩了。
楚元辰這才回京,就又是日蝕,又是蝗災。若都是巧合的話,這一切也未免太巧了……
“祭我英魂,英靈不滅!”
黑暗中,從城門的方向傳來一聲嘹亮的高喝,驚得皇帝打了個激靈,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
數以百計的聲音聚集在一起,再度化作了一聲:“英靈不滅!”
振聾發聵。
頭頂上,有一道微弱地光落下,太陽終於露出了一小塊,帶著這一丁點光芒,投射在黑暗中。
百姓們又驚又喜,頓時想起是這聲“英靈不滅”趕走了天狗,又不由自主地朝聲音的方向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玄色的軍旗,湧動的白幡,漆黑的棺槨,還有一身銀色鎧甲的麗色青年。
這一刻,所有人的聲音仿佛都被吞噬了,整條大街上寂靜無聲,他們怔怔地站在原地,隻有那句“祭我英魂,英靈不滅”好像還在耳邊回蕩,久久不散。
守城的士兵們麵麵相覷,不知道該攔還是不攔。
城門校尉揮了一下手,令他們退開。
士兵遲疑地看著他:“校尉?”
“楚世子的大軍都停留在城外,進城的隻有兩百人和一具棺槨,和當初禮部定下的儀製一樣。”城門校尉反問道,“為什麼要攔?”
士兵:“……”這麼說,好像也對。
城門校尉繼續道:“皇上出京本就是為了迎楚世子,現在隻是一前一後回來罷了。”
士兵:“……”這話就更有道理了。
於是,他們收起了兵器,退到兩邊,楚元辰帶著棺槨,和隨行的兩百人,徑直進了城門。
百姓們全部呆呆地看著那具漆黑棺槨,他們都聽說過,這是嶺南王薛重之的棺槨。
楚元辰一行人沉默無言,扶棺策馬緩慢地往前行進。
白幡在風中湧動,周圍的百姓們仿佛看到了遠在沙場上將士們正在奮勇殺敵,不畏身死,奮力地與敵人拚殺,也不曾後退半步,直到馬革裹屍。
薛重之金戈鐵馬一生,但這二十多年來,他受到的隻有質疑和謾罵,就連衣冠塚都保不住!
有人的眼眶紅了,有些濕潤。
天漸漸亮了。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出了那一聲“英靈不滅”,緊接著,有越來越多的聲音自發地彙集了進去。
終於,遮蔽著太陽的最後那塊黑影也完全消失,燦爛的陽光普照大地。
黑夜被陽光驅散,光明重返人間。
京城的大街在這一刻徹底沸騰,盛琰滿臉亢奮,和楚元逸兩個人說個不停,激動的簡直就想從這裡跳下去。
盛兮顏同樣也是心潮起伏,目光再也難以離開楚元辰。她的嘴角不知不覺地往上彎了起來,黑白分明的杏眼璀璨明亮,美得動人心魄。
“姐!那是不是鎮北王世子?!”
盛琰興奮地叫喚著,見他姐壓根兒不理他,就去拉著身邊的楚元逸,指著底下的銀甲青年,問道:“元逸,那是不是你哥?你快看啊。”
“是!是我大哥!”楚元逸用力點頭,又揮了揮手,生怕底下的人看不到他。
“大哥!”
楚元辰聽到聲音,抬頭向他們看了過來,瀲灩的桃花眼落在了盛兮顏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淺淺的笑意。
盛兮顏的心怦怦直跳,心裡忍不住道:他怎麼就這麼好看!
她回以燦爛笑容,神采飛揚。
靜樂在旁邊來了一句:“阿辰長得好看吧?”
盛兮顏想也不想地說道:“好看!”
她嘴角帶笑,頰上還有梨渦,讓靜樂看得手上癢癢的,忍不住就想捏。
楚元辰策馬而過,皇帝就在前頭,怔怔地看著他。
一個一臉萎靡神情惶惶。
一個意氣風發精神奕奕。
在目光相對之際,皇帝的心頭狂跳了兩下。
他的理智告訴他,這一切都是楚元辰布下的局。可就算日蝕能從天象上看出來,那蝗蟲呢?
蝗蟲又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而且,楚元辰的進京時間明明是改了又改的,從九月二十三改到九月二十八,為什麼日蝕偏偏就在這一天!
“這次楚世子扶靈進京,說不定上天也能有所感召,有如當日湛古城那般,烏雲蔽日,蝗蟲過境……”
不知為何,皇帝想起了盛兮顏的這句話,恍惚間,他好像回到二十幾年前。
那一日,是他親口下令潑灑火油……
火紅色的火焰,黑色的蝗蟲,還有仿佛把人吞噬進去的黑暗。
這一切,都化作了麵前這具漆黑的棺槨,他打了個寒戰,開始無法相信自己的理智,但又更加不願意相信真是鬼神在作祟。
臣子們漸漸從慌亂中緩了過來,他們整了整淩亂的官帽和衣襟,有人看向禮部尚書,想問接下來的儀程該怎麼走。
禮部尚書早就欲哭無淚,都這樣了,天知道後麵要怎麼來!
他破罐子罐摔的當作沒看到,隻想躲到沒人的地方哭。
“皇上。”
楚元辰抱拳道:“臣把先嶺南王的屍骨帶回京城了。當年王爺在戰死前,曾言,他若一死,願化為英靈,繼續守衛大榮國土。”
皇帝:“……”
這番話,楚元辰在十裡亭的時候也曾經說過,但現在再說,又好像與剛剛截然不同。
方才的楚元辰似是向他陳述經過,而現在,他鋒芒畢露,整個人有如寶劍脫鞘,銳不可擋。
他的身上帶著一種從屍山血海中拚殺出來的血氣,那股無形戾氣,讓皇帝望而生畏,不敢直視。
皇帝的喉結動了動,艱難地說道:“薛愛卿……與國有功。”
皇帝終於說出了這幾個字。
自從先帝時起,就有莫須有的罪名扣在薛重之的身上。
說他勾結南懷,說他死有餘辜,說他自作自受。
先帝一麵在嘴上感歎痛失摯友,一麵又對這些流言放任不理。
流言在不知不覺中,就成為了“真相”,越來越多的人,從將信將疑,到信以為真。
是啊。要是薛重之真得無辜,先帝為什麼不澄清一二?
要是真得無辜,為什麼所有人都在這麼說?
要真是無辜,為什麼就連他的衣冠塚都被人刨了?
先帝用這個流言成全了自己的情深厚重,君恩滔天!
楚元辰的臉上露出一抹諷刺的笑意,他抬手扶著棺槨,淡淡地說道:“皇上。臣沒有聽清。”
皇帝:“……”
他不想被楚元辰所迫,他很想說薛重之死有餘辜,但是,他說不出口。
他心頭的防線已經被剛剛一連串的事情給徹底打垮,麵對這具漆黑棺槨,他莫名的有些心虛,心頭慌亂。
皇帝勉強控製住臉上的表情,沉重地說道:“薛愛卿與國有功,當年是為了抗擊南懷才會導致滿門喪亡,朕深感哀痛。”
“就停靈在皇覺寺,由禮部擇良辰入土為安吧。”
皇帝的這一席話,為當年的是是非非劃下了定論。
薛重之沒有勾結南懷,他不應該被猜忌,被質疑,被謾罵。
他於國有功。
周圍的百姓都聽到了,不少人都麵感慚愧,在這具漆黑的棺槨前,有些更是抬不起頭來。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喉頭腥甜,仿佛有什麼東西就要湧出來。
當年,先帝為了大榮江山,甘願舍棄了薛重之這一至交好友,但也是立了衣冠塚為其厚葬,生生世世永享香火。
偏偏那蝗蟲的流言,流言越演越烈,為了平息民間傳言,禦史上折請先帝徹查。
先帝無可奈何,才會以薛重之勾結南懷壓住了這些流言蜚語。
然而現在,先帝的所有苦心都付之一炬。
皇帝的胸口不住起伏,艱難地地說道:“朕屆時會親自前去,為薛愛卿送葬。”
皇帝自以為自己讓了極大的一步,楚元辰也該適可而止,然而楚無辰沒有謝恩,更都沒有退後。
他的手還扶著棺槨,銳利的目光直視皇帝,繼續說道:“當年薛重之衣冠塚被毀,先帝不聞不問,民間謠傳薛重之死有餘辜,先帝不查不禁,禦史履次上折請求先帝徹查,先帝不為所動。”
“先帝難道無過?”
作者有話要說: 日蝕在古代從曆法和天象上是能夠預測的,至於皇帝為什麼不知道,前文有過鋪墊,就不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