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VIP】(1 / 2)

琉璃階上 尤四姐 9696 字 12天前

京城裡有名的柳泉居,據說是以木瓜釀製黃酒得名的。酒有治病的奇效,菜色也做得精美,當初她父親曾帶著她和幾個哥哥一塊兒吃過席,到了店門口,指著招牌說:“這字兒,是前朝的大奸臣留下的。那奸臣被問了罪,露宿街頭餓得前胸貼後背,是店主施舍他一碗粥喝,他為了報答,給人寫牌匾。後來到底還是被餓死了,這三個字就成了絕筆,店主把字兒裱好,流傳了下來。”

她不大明白,“既是奸臣,人人喊打,怎麼還掛他的字兒?”

她父親說:“雖是奸臣,卻也是書法大家。撇開政績不問,就說這兩筆字,著實有錚錚風骨。有時候人啊,難得圓滿,寫得了好字做不了好官,也是人生極大的遺憾。”

昨日種種還在眼前,今天她站在店門前,卻已經物是人非了。

餘崖岸不知道她的心境,邁著大步進了柳泉居,揚聲吩咐店家,上最拿手的菜,再來一壺好酒。

如約回了神,提裙邁進門檻,一麵道:“喝酒耽誤工夫,我還要回去收拾包袱呢。大人可以喝一杯,回頭各走各的就是了。”

這話引得餘崖岸不稱心,今天是回門的日子,夫婦原本就該在一起。什麼怕喝酒誤事,分明是怕他喝酒亂性。

他不給準話,酒保傻張著嘴,呆呆等他的示下。他又覺得丟了顏麵,最後恨聲撂下一句:“沏釅茶來,越濃越好。”

酒保疑心自己聽錯了,“大人青天白日要吃釅茶?”

餘崖岸板著臉道:“不成嗎?白天喝酒犯困,還有好些公務沒辦妥,喝釅茶醒神兒。”

酒保嚇了一跳,鼎鼎大名的錦衣衛指揮使,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這回是新婚,帶著新夫人來光顧,夫人麵前倒驢不倒架子,哪個沒眼力勁兒的敢囉唕,橫是不要命了。

他這一番沒好氣兒,不單酒保連連答應,連掌櫃也忙上來支應,一迭回手打發人去承辦,一麵賠著笑臉道:“大人有陣子沒上咱們這兒來了,上月挖來個新廚子,帶了好些拿手的絕活兒,讓他一樣樣上了,給大人和夫人品鑒。我昨兒嘗了一條杭州石首魚,味道不是京裡河魚能比的,這道菜就算小的孝敬大人,恭賀大人新婚之喜,給您二位添菜。”

餘崖岸屬於那種吃了也不嘴軟的人,錦衣衛在這大鄴疆土上橫行慣了,沒讓他孝敬一桌席麵,已經算客氣的了。

偏頭問如約:“你在金陵待過,吃過什麼石首魚嗎?”

如約搖了搖頭,在南京的那段日子,過得很是艱辛。自己要掙嚼穀,又得防著被人認出來,連街市都沒敢儘興地逛過,何談吃什麼魚。

餘崖岸明白了,對掌櫃說:“精細地烹,回頭該是什麼價,一分一毫不會短你,隻管挑好菜色上就是了。”

掌櫃忙說是,偏身吩咐身邊的人上後廚交代一聲,先緊著這桌上菜。自己蝦著腰,把他們往樓上引,“上頭有雅間,大人和夫人在裡頭安坐,免得受人打擾。”

如約說不必了,“就坐散座吧。”

環顧一圈,挑了個臨河的位置坐下,窗外就是清水河,河道不算寬,河麵上有小舢板緩緩搖過。堤岸上種著鬱鬱蔥蔥的樹,一排煙柳,一排四照花。這個時節,正是花開得頂熱烈的時候,花瓣四片,拱著中央半圓的花蕊,被風一吹悠然翕動,像翩翩的蝴蝶。

她在看花,他便來看她,都不言語,都看得出神。

好半晌,如約才發現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回望過去,他慌忙垂下眼,給自己倒了杯茶。

茶盞往前推了推,“喝麼?”

如約搖了搖頭。

自打她進針工局,每天有辦不完的差事,夜裡要做得很晚,常是一杯接一杯地灌釅茶。下等的高碎,煮出來的茶水泛著深濃的褐色,在碗裡殘留的時間長一些,沁入碗壁的肌理中,洗都洗不掉。那滋味,想起來就舌根發苦,至今讓她記憶猶新。

回想起以前的種種呀,五年間恍如吃足了這輩子所有的苦,真是不堪回首。她有時候做噩夢,設想將來,心裡常有準備,大不了敗露,也不用等錦衣衛來抓她,自我了斷,一了百了。人心真複雜,一時振奮前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一時又萬分沮喪,不得不在這細細的一線生機間痛苦掙紮。

就像現在,她做夢也沒想到,會和餘崖岸麵對麵坐在酒樓裡吃飯。人生的變數,又豈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兩下裡都沉默著,餘崖岸似乎養成了習慣,默不作聲往她碗碟裡夾菜。麵前的菜越堆越高,她連下筷的胃口也沒了,終於開口婉拒,“我自己能夾,謝謝大人好意。”

然後餘崖岸便陰氣森森地看她,那雙鷹眼裡迸出寒光,“我給你夾了這麼多,你為什麼還不回禮?”

如約沒辦法,牽著袖子給他夾了塊杏花鵝,他這才滿意,冷著臉吃了。

她茫然看著他,實在想不明白,天底下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他是不是忘了她的血海深仇?怎麼還能像沒事人一樣,和她為這些瑣事爭執不下?

她不解的審視,讓他有幾分不悅,粗聲粗氣道:“看我做什麼,還不吃?”

如約放下筷子掖了掖嘴,“吃飽了,大人慢用。”

他的臉色隨即又陰沉幾分,手上夾著菜,言辭間卻沒打算輕易放過她,“是麵對著我,讓你吃不下?你最好早些適應,今後還要十年二十年地同桌吃飯,不想餓死,就彆犟脖子。”

十年二十年,他想得太長遠。如果那麼久都沒得手,就不必再活著了。

可她麵上卻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我又不是男人,本來吃的就不多,你拿話激我也沒用。”

他哼了哼,不多時也放下筷子,專注喝他的釅茶去了。

如約看他幾杯下肚,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納罕地問:“不苦嗎?”

他這才垂眼看了看杯盞,“習慣了。”知道她還有疑慮,不等她問又道,“錦衣衛也是苦出身,水裡來火裡去,掙點功名不容易。但凡承辦差事,幾天幾夜不睡覺是常事,眼皮子打架的時候灌幾口茶,把瞌睡憋回去就好了。”

她聽完,寥寥點了下頭,起身預備離席。餘崖岸見狀,隨手拋了一錠銀子給掌櫃,跟在她身後踱出了柳泉居。

酒樓的出簷搭得寬坦,遮出了一片陰涼,可供客人們登車下馬。小廝把他們的馬車趕過來,如約正要踩上腳凳的時候,聽見身後有人打招呼:“餘大人,餘夫人,今兒趕巧,在這裡遇上了。”

如約回頭看,見一位穿著海水綠大袖衫子的年輕貴婦,正滿麵笑容地望著她。

她微怔了下,其實許家沒有壞事之前,她是見過她的,太常寺卿家的大小姐,據說後來嫁給了湘王。皇帝要削藩,要脅迫那些兄弟們聽話,裝模作樣在京裡建了個世子學,把那些藩王的長子都弄進京城來了。湘王鎮守著湖南,兒子又尚幼小,便讓王妃帶著孩子留京,充當人質一樣的作用。

心懸起來,她家遭難的時候她隻有十二歲,這些年變化雖大,卻也怕人家認出她。

好在她練就了處變不驚的本事,平下心緒如常納了個福,“恕我失禮,不知夫人怎麼稱呼?”

一旁的餘崖岸還是善作表麵文章的,浮著笑比了比手,“這位是湘王妃。”一麵拱手作揖,“王妃今兒得閒,怎麼也上柳泉居來了?”

湘王妃笑了笑,“還不是家裡那孩子要吃這兒的菜,我怕下人辦不好,自己過來看著。”複又向餘夫人表了親近,“明兒先帝梓宮動身,咱們都得跟著往遵化去。這一路上必定辛苦,到時候和夫人做個伴,萬一有什麼不便,也好互相照應。”

如約明白她主動示好的用意,這些被留在京城的王妃世子們,亟需發展好人脈,為自己的平安鋪路。錦衣衛煊煊赫赫護衛皇權,他們是皇帝手裡最有力的兵刃。尤其指揮使,以前鐵桶般滴水不漏,不好攀交。如今娶了親,有了夫人,女人和女人之間最容易建立交情,隻要有了這條路,就不必日夜戰戰兢兢了。

所以這份示好一定要應承,且看湘王妃的眼神,並沒有認出她,便和聲道好,“我才從宮裡出來,早前也沒有結交過諸位夫人,正是兩眼一抹黑的時候。有王妃領著我,我心裡也踏實些,往後要給王妃添麻煩了,還請王妃擔待。”

湘王妃笑得眉眼彎彎,“餘夫人太客氣了,我在那些夫人堆兒裡廝混過一陣子,到時候好領著你認識她們。不提什麼麻煩不麻煩,有人作伴高興都來不及,還怕麻煩?”

彼此說定了,皆大歡喜。又寒暄了兩句才辭過,返回白帽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