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VIP】(1 / 2)

琉璃階上 尤四姐 9701 字 12天前

她細致入微,恬淡的語調和嗓音,像蜜一樣灌滿了他的心。

他的無措被她看出來了,其實很有些尷尬,但又不便說什麼,居然真的照著她的意思,把茶盞放了下來。

她伸出手,白潔細長的手指緊緊地並著,在杯盞邊上輕扇。不知什麼緣故,眉頭輕輕皺了皺,左手很快追過來,抓住了右手的袖口。

“萬歲爺,您再嘗嘗,這回指定不燙了。”她說著,唇角隱隱含著笑意,總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

皇帝咬了咬牙,端起茶盞一飲而儘,這才下定決心問她:“金氏拿你換她父親的命,草草把你許給了餘大人,你恨不恨她?恨不恨朕?”

如約微沉默了下,笑容顯見地消失了,但須臾又回到臉上,照著標準的回答,字斟句酌道:“這是萬歲爺和貴嬪娘娘的恩典,臣婦感激都來不及,怎麼敢心生怨恨呢。貴嬪娘娘有時候辦事匆忙,但未必不是為臣婦著想,臣婦出身低微,就算當差當到二十五歲出宮,姻緣未必能比現在更好。臣婦嫁了餘指揮……已是好大的造化,沒有彆的所求了。”

可她那短暫的一頓,卻讓他心頭一趔趄。

皇帝道:“朕在潛邸時,就和餘指揮有往來,他這人有大誌,對朕忠心耿耿,但有一點不好,過於獨斷專橫,也不解什麼風情。朕隻是怕,你礙於這門婚事是恪嬪促成的,一味地忍讓委屈。餘崖岸是朕心腹不錯,但你也是從宮裡出去的,朕不能不過問你的悲喜,你……懂得朕的意思嗎?”

如約說是,“萬歲爺慈悲心腸, 臣婦感念萬歲爺體恤。臣婦婚後,實在過得很好,也請萬歲爺和貴嬪娘娘放心。我們大人脾氣急躁是有的,但對待家裡人還算寬和,臣婦仔細侍奉著,人心總是肉長的麼,我們大人自會明白我的好處。”

然而這番話裡,果真沒有隱晦的委屈嗎?

皇帝終於下決心端詳她的神色,見她半垂著眼,分辨不出喜怒。但沒有言之鑿鑿,更沒有提起新婚丈夫的喜悅,那麼這場婚姻必定是有不足的。

他忽然感到一陣釋懷,那是卑劣的、陰暗的歡喜,就因為餘崖岸不值得她深愛,他隱約窺見了一線天光,仿佛她不愛餘崖岸,就會來愛他似的。

沉重了許久的心,終於得到了片刻安寧,他順勢詢問:“他是不是還惦記著以前的夫人?”

所以一旦一個男人對你有了幾分意思,不用你過多解釋,他自己便會替你找到合適的借口。

如約偏頭想了想,“他和我說起過,說以前的夫人和孩子是枉死的,他心裡邁不過這道坎兒,我也不能怨他。他們是少年夫妻,感情自是非比尋常,我一個後來者,無非替他惋惜罷了。要是先頭夫人和孩子還在,或者他的心境會開闊許多吧。”

就是那種哀而不怨,恰到好處地讓人產生懷疑,她所謂的婚後幸福,究竟有幾分真。

隻是她還不願意對他說實話,這也無可厚非。他的私心是見不得光的,臣子的婚姻,沒有他插手的餘地,隻要她不來向他哭訴求助,他就隻能繼續乾看著。

“嗐,不說我們了。” 她複又溫和地笑了笑,半站起身,替他添了一盞茶,“這一路怪不容易的,走在六月心兒裡。臣婦常見萬歲爺忙碌,那麼多的事壓在您一身,您千萬要保重龍體。”

她軟語溫存,皇帝那自矜自重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了點笑意。

他才發現和她獨處,連時光都是溫軟從容的。她不疾不徐的語調,毫無鋒棱的笑容,都讓他內心空前平靜。以前走過驚濤駭浪,滿載而歸後,忽然又向往起平實的生活來。他生於帝王家,從小識不得親情,先帝大多時候不聞不問,偶爾傳到麵前來,也是創造條件讓兄弟們明爭暗鬥。至於太後,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長子身上,連兄弟兩個一齊得病,他都是可以托付給彆人照顧的那一個……

他長到這麼大,鮮少體會過的一點溫情,還是從宜安太妃那裡獲得的。他的後宮嬪妃眾多,但又有幾個真心待他?不過各有算盤,各取所需,也許他本就不值得吧,所以也從未強求過她們什麼。

她一遞一聲說著話,連一呼一吸他都聽得很清楚。不時抬眼看看她,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滿心都是懵懂熾熱的深情。

喜歡上一個人,自然要替她考慮,雖然和她獨處很讓他高興,但也不願意讓她裹著一身濕,乾坐在這裡。

他開始頻頻朝外看,嘀咕章回為什麼還沒回來。等了良久,還是放下茶盞揚聲喚“來人”,進來回話的正是章回,托著鞋襪和孝服到跟前,一副急匆匆回來複命的模樣,“萬歲爺,奴婢在內造處耽擱了時候,找了好半晌,才找到一雙合適的鞋。” 說著朝如約遞了遞,“夫人快換上吧,沒的著了涼。”

如約把一疊東西接過來,站起身道了謝,“外頭還在下雨呢,路上照舊會弄臟,倒不如帶回去,留著明天用吧。”

皇帝明白過來,她是覺得在這裡更換多有不便,轉身對章回道:“朕上外頭轉轉去,你替餘夫人守門。”

如約忙說不,“臣婦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萬歲爺回避。”

“那你為什麼不換?”皇帝道,“成服都是一樣的,換上十身也沒人看得出來,不必擔心。”

她怔怔地托著手上的鞋服,看樣子萬歲爺這忽來的體恤讓她難以適應了。章回掖著手開解:“夫人用不著覺得為難,您是替萬歲爺織補便服,才冒著雨上行在裡來的。既弄臟了衣裳鞋襪,理當更換,我叫兩個女官進來伺候您。您放心,禦前的人口風緊著呢,沒人敢上外頭多說一個字。您這裡換著,我再傳個二人抬來,一會兒送您回去,就不怕再把衣裙弄臟了。”

如約猶豫了片刻,最後隻得應承,“那臣婦就謝萬歲爺恩典了。總管不必傳人伺候我,我自己能換。”

能多留她一陣子都是值得歡喜的,但女眷要借地方換衣裳,皇帝不便再在帳子裡待著,便自己負著手,漫步踱到抱廈裡去了。

如約覺得有些可笑,那位不可一世的萬歲爺,執拗地表達起善意來,簡直是不合常理。哪有強留有夫之婦換衣裳的,這消息要是傳進餘崖岸耳朵裡,大概猶如晴天霹靂吧!自己原先是計劃著, 有意無意在他麵前顯露小臂上的傷,試探一下他的反應,結果他們非要讓她更換成服,那就隻好勉為其難接受了。

她站在千裡江山的屏風後,把麻裙脫下來,換上了乾爽的孝服鞋襪。然後卷起袖子握緊拳,在堪堪愈合的傷口上,用力撕扯了一下。

隻一下,血就汩汩奔湧而出。她忍著劇痛輕喘了口氣,然後裝得沒事人一樣,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皇帝負著手,背身在抱廈裡站著,那背影看上去孤高一如既往,隻是這份驕傲,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她腳下走得緩慢,眼神逐漸變得銳利,要把這身影深深刻進腦子裡去。忽然聽見章回招呼了一身,她立刻整頓起精神,客氣地向皇帝謝恩,“臣婦給萬歲爺平添了許多麻煩,多謝萬歲爺。外頭夜深了,臣婦交了差事,該回去了。請萬歲爺早些安置,臣婦告退了。”

她福身行禮,兩手端正地交疊在膝頭,欠身向下俯了俯。

皇帝的視線落在她手背蜿蜒的血跡上,臉色頓時變了變。

一旁的章回留意著皇帝的一舉一動,見狀順著皇帝的目光看過去,訝然道:“夫人這是怎麼了?傷著了嗎?”

如約經他一喊,才匆忙作勢遮掩,含糊道:“沒什麼,不留神碰了一下而已。”

僅僅碰一下,就流了這麼多血嗎?皇帝想起她掩袖皺眉的樣子,心下什麼都明白了,寒聲扔了句“進來”,自己已經轉身進帳了。

如約無奈地望了望章回。

章回齜牙咧嘴,“血都快流乾了, 了不得。快快,夫人快進去,該傳禦醫就傳禦醫吧。”

不由分說把她攙進帳內,順順溜溜又把她推到皇帝麵前。

燈樹上成排的蠟燭,照亮了皇帝的臉,他臉色不豫,“究竟怎麼回事?”

如約囁嚅著,說不出話。

還想再躲避,手卻被拽了過去。皇帝輕輕揭開她的衣袖,赫然見一道三寸來長的傷口縱向臥在小臂上,還在不住往外滲血。他抬眼看她,眼眸幽深,顯然對她的話半點也不相信,“不留神碰了一下,碰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