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VIP】(2 / 2)

琉璃階上 尤四姐 8387 字 14天前

他心裡也明白,更覺得她對他應當也是有所期盼的。否則就如康爾壽說的,應當立刻警醒餘崖岸才對,而不是隔著那麼一段距離,沉默地凝視他。

然而再一次地,他還是讓她失望了。餘崖岸把她帶走了,會怎麼樣呢……會不會繼續強迫她?這是在陵地,他應當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敢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吧。可他們又是夫妻,就算是皇帝,也管不著人家閨房裡的事。

到底還是不服輸、不甘心啊。這一夜輾轉難眠,無數陰暗的想法冒出來,皇帝要收拾一個臣僚,實在是輕而易舉的事。餘崖岸執掌錦衣衛這些年,目無法紀的事乾了不少,他不是不察,是有意縱容罷了。有朝一日他若下定決心收拾他,隻需動用東廠收羅罪證,就能把他置於死地。

可這種明麵上的處置,難免傷筋動骨,牽連到她。餘崖岸獲罪正法,餘家上下要查辦,她的誥命頭銜便也沒了。從朝廷命婦淪為犯官家眷,她又要經受許多的艱難,這麼想來似乎不上算,倒不如徐徐圖之,至少不要讓她的人生經曆太多的動蕩。

腦子不停地轉動,更漏已經指向三更了。他抬臂蓋住了眼睛,又是一個不眠夜,昏昏沉沉地,所思所想都是她。

後來略迷瞪一會兒,就聽外麵敲響了四更的梆子。自小養成了習慣,每天四更必要起身,侍奉穿戴的太監已經進來了,他如常洗漱,換了衣裳,待收拾停當後,五更召集隨行官員在東配殿裡聽政。

朝會上無非商議那些,再次確認今天起靈的流程,負責陵寢建造的官員下地宮巡視了無數遍,隨葬的物品已經擺放妥當了,到時候梓宮怎麼停放,殉葬的十六口金棺怎麼安置, 畫成了營造圖,向皇帝及主事的閣老們仔細交代了一遍。

接下來是民生、稅負、漕運。哪裡欠收,乾旱水澇,哪裡的橋梁低矮,妨礙了漕船運輸,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每一樣都需要他親自定奪。

皇帝沉得下心,逐樣下了政令。說起京兆的城防時,淡淡掃了餘崖岸一眼,“兩萬緹騎在餘大人麾下,京城的布防理應是由錦衣衛掌控的。這種事怎麼還要拿到朝會上來議論?餘大人近來辦差似乎有些不儘心了,究竟是什麼緣故?”

“啪”地一身合上奏疏,那清脆的聲響像鞭策在腦門似的,連內閣的閣老們都怕被殃及,悶著頭,略略俯下了身子。

餘崖岸忙出列,深深揖手道:“這陣子臣忙於紫禁城的警蹕及送殯儀仗,沒能顧及城防,是臣的疏忽,萬請皇上恕罪。”

皇帝漠然調開了視線,“餘大人不日前才小登科,原本不該苛責你,但公務與私情,孰輕孰重還是應當分清的。朕一向信任你辦事的能力,可不要疏於職守,讓朕失望啊。”

這幾句不輕不重的話,綿裡藏著針,著實令餘崖岸有些惶然。

他緊繃著麵皮,訕訕向下俯身,“臣有愧,辜負了皇上信任,日後必定時時警醒,將功補過。”

皇帝沒再理會他,話風一轉,又商討其他政務去了。

這事兒就算揭過了嗎?也許在其他臣僚眼中是這樣,但在風暴中心的人看來,沒有那麼簡單。

當皇帝對你有了成見,這種預感精準而熟悉,雖沒有經曆過,但見識了太多次,早就已經了熟於心了。

原本他一直很有自信,知道皇帝倚重他,畢竟天狩朝建立至今,他為這王朝披肝瀝膽,每一次手起刀落都深得聖心。他本以為自己和皇權的聯係很緊密,不會出什麼差池的,誰知一個女人,就令這位聖主明君對他有了成見,這讓他始料未及。

橫豎是有些憋悶,在皇帝不曾察覺的地方,自己悄悄排除了隱患,不能得到嘉獎就算了,怎麼忽然鬨起情敵來。這不可笑麼?

雖然他也承認,從中謀取了一點私利,但在這之前,他一直深以為皇帝是個缺乏感情的人,至少對待後宮嬪妃很涼薄。早前金貴嬪的昏招兒,也沒讓他對那小宮女產生更深一步的興趣,何至於人走了,忽然開始情根深種了?

無奈這是個啞巴虧,連解釋都不能夠。這種尷尬的芥蒂植根了,難以找到轉圜的方法,除非當真豁得出去。

他想起明宗時期的吏部右侍郎,娶了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引得明宗垂涎。那位侍郎是個狠人,乾脆把夫人送進宮裡密會明宗,那是何等的豁達大度,至今令人驚歎。反觀自己,送那丫頭侍君是不可能的,極容易演變成弑君,不能冒這個險。再來估量自己的心胸,他也不能如右侍郎一樣無恥,把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送上另一個男人的床榻。

所以這明爭暗鬥竟是無解的,兩下裡都不能戳破,各自拿捏著心肝,各自都心煩意亂。他也有些氣惱,到底是皇帝,可以在朝會上明著打壓他一頭。這些年的鞍前馬後又值什麼,一旦犯了他的忌諱,終究還是會翻臉不認人。

不過皇帝大約也意識到了什麼,等到散朝之後,特意把他留了下來。言辭裡重帶了溫存,緩著聲氣兒道:“先前滿朝文武都在,朕不免嚴厲些,你不要往心裡去。這陣子朕也著實是乏累了,朝中的事一樁接著一樁,先帝又要落葬,西北的戰事也還未平息,朕心裡總是懸著,百般不得紓解。”

餘崖岸說是,“皇上的難處,臣怎麼能不知道。臣追隨皇上這些年,幾時也沒見過皇上這樣憂心。不過還請皇上寬懷,事兒總有解決的時候,西北的戰事暫且雖沒進展,但平陽王已經趕往邊疆,他打斡亦剌人有一套,再不濟,也不至於讓戰線繼續延長。至於京中城防的事,倒不是臣有意辯解,實則是臣早就吩咐過,但不知同知是怎麼安排的,晚了好幾步。等臣護送皇上回京後,先把這件事辦妥,橫豎請皇上消消火,臣的錯漏,臣一定仔細補全,再不讓皇上操半分心。”

皇帝緩緩頷首,“朕也知道,你辦事向來謹慎,這回必是下麵的人不得力,才讓你受了牽連。”

餘崖岸笑了笑,“衙門裡人多,臣有時交代得匆忙,他們略一走神就聽漏了,還是臣的不是。”

兩下裡極儘敷衍,儘量營造出君臣和諧的氣氛。章回帶著宮人上來奉茶,適時提點一句:“欽天監看準了辰時三刻起靈,萬歲爺再略歇一會子,就該上享殿進香叩拜去了。”

皇帝隨口應了,比手示意餘崖岸喝茶。

結果就在他垂手端起茶盞的瞬間,手腕上滑下一串菩提, 佛頭塔上還綴著一枚二獅戲雲紋伽南香牌。皇帝自然認得,那是自己早前賞給如約的,但不知為什麼到了他的手上,竟還堂而皇之地戴著,這不是在向他示威,又是什麼?

鋪天蓋地的怒意向他襲來,他咬牙忍住了,照舊飲茶,照舊不動聲色。可他猜不透,到底這手串是如約交給餘崖岸的,還是他有所察覺,刻意搶奪的。他想問,卻又不知從何處入手,直氣得肋下生疼,緊握起了掩在桌下的手。

邊上的章回太陽穴突突直蹦躂,心道大事很不妙,這餘指揮平時是個精明人兒,為什麼在這種事上如此不知進退。堂而皇之戴著這手串,不是明著在和萬歲爺叫板嗎。萬歲爺賞他夫人這種私用的東西,擱在台麵上不好說,他這麼一顯擺,是在提醒萬歲爺,夫人名花有主了?

反正就是好肥的膽兒,這肺管子捅的,真有幾年道行。萬歲爺有口難言,隻好悶著聲氣不住呷茶。這一戰是落了下風,但自此麵皮也算是撕破了,接下來餘大人就該自求多福了。

後來餘崖岸行禮告退,忙於預備儀仗去了,章回把人送出門,和門口的康爾壽交換了下眼色。

康爾壽掖著手,直搖頭,“餘大人怕是吃錯藥了。”

章回心想可不是,不光吃錯藥,連命也不想要了。

這串菩提,現下成了所有人的七寸,餘崖岸不能謝恩,萬歲爺不能詢問。來曆和去處有目共睹,禦前的人更不敢提點,生怕餘大人回上一句“我們夫婦一體”,那可真讓人無言以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