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握著方氏的手顫抖了起來。
“他們殺了你的理智,殺了你的溫柔,殺了你的善意,將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你剛嫁與我時,我們兩相愛悅,你性格是如此溫柔可人。我雖然資質平庸,卻從來沒有因此而不甘,我就是中人之姿,過中人的日子就是了。你我夫妻和美,成婚不久又誕下麟兒,那時我是何等的襟懷爽朗,意氣風發,你又是如何的心滿意足,滿心歡喜……”
“如今我們雖然得了這國公之位,你捫心自問,比那時候還要快活嗎?兄長和大嫂都隻能那般下場,那些人,又怎麼是你一個人就能防得住的……”
“方婉,你不該恨任何人,你該恨的是那些人啊!”
方氏感覺內心一片空蕩。臉頰被淚水沾濕的地方,如同刀割般的刺痛著。她茫然地流著淚,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流淚。
她摸著自己的肚子,抖動著嘴唇,怯怯地問道:“是真的有孩子?不是皇後和娘聯手騙所有人的?”
李茂重重地點著頭。
方氏頓時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了個乾淨,一下子癱倒在了丈夫的身上。
“我……我到底做了什麼!”
李茂抱著自己的妻子,看著她沉沉睡去了。
他從宮裡回來,沒有洗漱,沒有換過衣服,一身灰塵,滿臉風霜。可是他就這樣抱著自己的妻子,一點也不想鬆開。
自己智謀不足,眼界不夠,從小就聽不懂父親和兄長議論的那些事情。他妻子是長姐,被教養成相夫教子的女子,沒經曆過大事,能嫁給他,也全是看家中已經有了個世婦,隻能再添一個勳貴出身的女子。
他們夫妻都是庸人,若是像堂伯一家那般,生活在荊南老家,安心做一對富貴夫妻,這輩子也會和和美美,過著夫唱婦隨的好日子。
可偏偏是他們繼承了爵位。
這便如老牛拉車,若車子太重,那牛隻會活生生累死。
若是太平的公府,他妻子管家的本事也是有的,安心做個國公夫人就是。可是就在今天,他才知道府裡到底有多少的鬼蜮之處。
大嫂、一直攛掇妻子作惡的劉嬤嬤、那個不知道身份的梅紅、那晚的男人、以及放在偏院中的巫蠱……
若是外人,又如何能得知那公府大公子的生辰八字!
他這次遇險,已經得知了自己諸多不足,父親生前對他“資質平庸”的評價,有時候真的讓他無比喪氣,又滿腔不甘。
沒有人教過他啊!沒有人教過他到底該如何麵對這一切!
兄長有晉國公,父親有先皇,他們在沒有出人頭地之前,都曾遇見過自己的伯樂。就算他隻是一匹駑馬,他現在已經努力在往前跑了……
可他剛剛站起來,卻猛然發現身下的是一灘泥沼,拉著他不能向前。
妻子變成這樣,他是有罪的。
他不能讓妻子放心倚靠,還妄自揣測妻子那夜必定做了什麼,甚至以為瞞到天荒地老,就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豈料傷害早就已經造成,再也不能回頭了。
大嫂究竟是什麼身份?想要對付公府的又是什麼人?
他們是不是發現信國公府又要站起來了,所以才急著跳出來,又趁在他不在家的時候下手,想直接毀了信國公府?
敵人來自於哪裡?和那謀反之人又有沒有關係?
還有張家……
方家……
他究竟能相信誰?就連自己的妻子,也已經在日複一日的各種折磨中,不能再相信任何人。是不是有一天,他也會變成這個樣子,被他們殺上無數遍,連這個叫做“李茂”的自己都不再是了?
若此刻急流勇退……
李茂環抱著自己的妻子,徹夜未眠。
李銘昨日和兄長聊到半夜,連父親何時回來都不知道。早上下人來報,說是父親先去了持雲院,然後急匆匆的回了錦繡院,擔心的立刻就來了錦繡院。
他到了院裡,卻見四繡守在屋外的角房內,臥房的門窗也緊緊閉著,嚇得連忙敲門。
李茂一夜沒睡,聽見外麵有人敲門,怕吵醒沉睡著的妻子,連忙披衣起身,打開了門。
“什麼事?”李茂看見是兒子,努力扯出一個笑容來,“是銘兒啊,你母親睡著了,有事下午再來吧。”
李銘推開了父親,徑直跑到床前,看到娘親確實睡得很沉,沒有受過什麼打擊的樣子,心中總算鬆了一口氣。
李茂見兒子的樣子,猶豫著問道:“你母親的事,你知道了?”
李銘點了點頭。
“祖母什麼事都不瞞著我們的。娘親她,她做了錯事……”李銘哽咽著說,“父親能不能隻把娘關起來,不要休她?也不要氣她?她是想讓我繼承這個位子,大不了我不要了,我還給哥哥就是。”
“不光是這個位子的事。”李茂心裡也不好受,摸了摸兒子的頭。“爹不怪你娘,爹也不會休了她。爹隻會有你娘這一個嫡妻。至於這個爵位……”
“我們一家欠你哥哥良多,是該還債的時候了。”
臥床中,熟睡著的方氏,默默地滑下了一滴眼淚。
李茂拉著兒子的手,讓他在外間等候。他心中有事,雖然身體極度疲累,精神卻在亢奮著,無法讓他入眠。
他娘一定是知道了什麼,才會開始頻繁的做些動作。他娘連李銘一個孩子都不瞞著所有的事,他們信國公府如今如臨深淵,難道他還要瞞著什麼?
將妻子放在這錦繡院裡,何嘗又不是一種保護?
他得好好談談,和所有人都談一談。
李銘、李銳,他們總有一天都要長大。他父親當年沒有教過他如何應付這些,他又一直被兄長所庇護,從來沒有獨立過,如今他這般懊悔,總不能今後也讓自己的兒子、侄子嘗到這種滋味。
李銳在這次汾州之事中已經展現出驚人的資質,他為何不能做一次伯樂?!
“老爺老爺,外麵有人要求見您!”李茂的長隨從二門外跑了進來,一臉驚詫莫名地說:“是吳相公和陳相公!”
這長隨從小跟著李茂,對府裡的老人都十分清楚。
李茂一聽長隨所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吳相公和陳相公?那不是府裡當年的客卿,父親和兄長的幕僚之首嗎?
他爹還非常嚴厲地和他提醒過,他心性不夠堅定,做事又不夠果決,才能不能服眾,留著這些人隻是禍害。他當時心中雖然有些失望,卻沒有生過其他想法。他從來都不曾忤逆過父親的意見,當時他爹已經病入膏肓,怎麼能在這種事上讓他焦心。
所以失望遺憾雖然也有,他也隻能當做自己是和這些人沒有緣分。他想著隻要自己好好守著這國公府,幕僚什麼的,總會再有的。
等到了他出了孝,才知道客卿易找,幕僚也容易得,可是有才又有德,自己敢用,又能提供彆人想要的東西的,實在是難上加難。
李茂趕緊回屋穿上合適的衣服,連洗漱都不用了,束上發巾就往外走。
此時這兩個人來,必定不是來敘舊的。
李茂奔到了前廳,看見果真是那兩張熟悉的麵孔,一時之間心中一片茫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吳玉舟見這李茂還是如年輕時那般迷迷糊糊的樣子,忍不住笑著開口道:“信國公,好久不見,彆來無恙?”
李茂驚喜交集,一聲輕喚:“吳先生!陳先生!多年不見,兩位風采依舊如前。”
這兩人說是客卿,年紀其實已經可以做他的長輩。他爹當年救了不少人,這兩位就是其一,一直輔佐著父親和兄長處理各種事宜。
他們父親去世,這兩位也向他辭彆時,他當時真是有一種大廈將傾之感。
“信國公見我們如此欣喜,我們心中也十分安慰啊。”陳軼微笑著看著李茂,他明顯是匆匆趕來的樣子,他們能得到這樣的重視,自然也是滿麵紅光。
陳軼和吳玉舟二人對視一眼,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函來。
“此物我們保管了數年,還以為需要再過許多年才能送與你手。想不到你果真不愧為老國公的孩子,隻重出朝堂兩年,就獲得了如此成就。”陳軼笑著說。
“我知你有許多疑問,這信,你拆開一看便知。”
李茂看著並無署名的信封,撕開一看,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這熟悉的字跡……
“吾兒李茂:
看見你爹的信,是不是嚇了一跳?我想我死了以後,等你丁憂出來,一定是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到處碰頭,甚至躲在被子裡偷偷罵我偏心,從小不教你多些東西。”
“我想你大概不適合朝堂,呆兩天就會心灰意冷,不再出仕。等新皇一見你不是可用的人,也就放棄你了。如此,你便可安心做個富貴閒人。”
“可我轉念又一想,老子的兒子,說不定也和老子一樣,越是逆境越能奮進。我當年和你兄長自以為聰明,豎了許多敵人,怕是現在給你帶來了很多麻煩,所以想一想,還是在死之前提前給你做些安排比較好……”
李茂抓著信,連吹口氣都怕這信給他自己弄壞了。
他明明已過而立之年,恍然間仿佛回到了當年垂髫之時,睜著眼睛隻能著看爹笑罵他。
“爹……”
他手持著信函,在兩位先生麵前泣不成聲……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老國公的信當然是文言文,但是為了利於大家的,我就自動翻譯成大白話了。
眾人:滾!明明是你寫不了文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