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8 章 178(2 / 2)

可陛下正值病中,皇後讓宮人小心伺候,將可能會影響到天子康健的事情都給儘數奏報上來,也是很尋常的事情。

所以,一點也不奇怪,河東郡夫人前腳入宮探視,人都還沒走到天子的居所,後腳這消息就已傳遞到了皇後的麵前。

……

李治卻還對此一無所知。

上一次周國夫人、河東郡夫人還有燕國夫人入宮之時,李治就已特許了她們再度前來探視不必提前遞交拜貼文書,在聽聞河東郡夫人再度到訪之時,李治非但沒覺得這其中有何異常,反而覺得她來得當真恰是時候。

周國夫人姬揔持禮佛多年,謙讓太過,讓李治總有種過於公事公辦的隔閡。

燕國夫人盧從璧因試圖為卷入李孝常謀反案的丈夫杜才乾平反,遭到了李治的反對,在態度上稍顯冷淡。

反倒是河東郡夫人本就與他是亦母亦師的關係,讓身在病中的天子難得感到了溫情與支持。

“陛下還是難以視物嗎?”

對方關切的聲音在近前響起,讓李治原本還覺有些頭疼欲裂的煎熬都舒緩了幾l分。

可此次頭風之症,饒是因身居蓬萊宮少有濕熱之氣作祟,也還是來得太急了。

比起顯慶五年驟然發作的那一次還要來勢洶洶得多。

距離他發病到如今已有數日,就連孫思邈都被緊急從洛陽調來了長安為他診治,連帶著玄奘法師也被一並帶了過來,以求助於玄學手段的方式為他緩解病症,可這一次頭腦脹痛中的壓迫感更甚,讓他更加難以看清麵前的東西。

有很短的一陣,他覺得自己可能連黑夜白天都無法區分了,隻能仰仗於能造成麻醉眩暈的藥物讓自己先昏睡過去,才能讓自己從中熬過去,偏偏他又深知自己不能依賴於這樣的手段,太醫也堅決反對用這等方式讓他暫得安眠。

以至於此時,他隻能聽到薛夫人走近的腳步聲和那句關切的問話,卻完全看不到對方的衣著與神情。

而在這少許的緩和過後,那等鈍鈍的割肉之痛又已重新浮現了上來。

“或許再過些時日就會好吧。”李治隻能以這等方式安慰自己。

因為頭風大作的緣故,他不得不將原本已重歸於他自己處理的政務又重新挪交到了皇後的手中。

病情最重的這幾l日,他的精力尚且無法集中,就連皇後將隨後整理妥當的結果送到他的麵前逐一念出,都有些沒法讓他聽全,隻能姑且暫停了這樣的奏報。

在這樣的處境下,目不視物,事托他人,李治便很難不在病體煎熬中去回憶此前。

想到,皇後雖已和他和解,卻也確實曾經指著他痛罵他的私心,想到皇後已在他毫無所覺中,成長到了讓他不由驚歎的地步。

想到,他在那出一唱一和間將長孫無忌定罪拿下的意氣風發,而這本應該是他繼續上升的開端,卻不料隻是他的巔峰。

還想到……

薛夫人上前為李治按了按太陽穴,“傷筋動骨尚且需要百日,陛下的疾病也不必急於在三五天內。眼下四方雖有小亂卻不殃及中央,才有許自然一案的秉公處理,群臣也不敢再效仿許圉師,對陛下有所隱瞞,您何必那麼著急呢?”

這話聽來沒錯,但李治還是不免回道:“做天子的,哪能隨意落到這步田地,甚至已因病症的緣故罷朝數日了。”

“不過你這番話……”李治說到這裡,幽幽歎了口氣,“真是讓我想起早年間教導於我的舊事了。”

薛夫人乃是隋朝著名詩人薛道衡之女,自幼便飽讀詩書,更因父親曾任司隸大夫的緣故在政事上也很有見地。

李治的啟蒙之中,從她這裡學到了不少的東西,現在聽她提起朝堂以示寬慰,確實有種回到幼年的安全感。

便不由感慨道:我真有些後悔當年聽從皇後的話將你遣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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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這話還未說完,就被薛夫人給出聲打斷在了當場:“陛下這話還是儘量彆說了。”

“怎麼?”

薛夫人回道:“木已成舟便不必回返,否則隻會對時局不利。這個道理,陛下自己應該是明白的。”

但他眼睛瞧不見,便無法看到,在說出這句阻攔的時候,薛夫人臉上閃過的,分明是幾l分得意之色。

要說薛夫人對皇後可真算是積怨已久了。

當年,陛下明明隻是想要立武昭儀為宸妃,卻忽然之間由宸妃為皇後,又在英國公李勣的支持、李義府許敬宗的投效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推進。

她都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應對之策,就已因武皇後要完全收回權力而遭到了“迫害”。

如今,總算是被她看到了重回早年間地位的契機。

她也果然沒有猜錯陛下的想法!

如果說上一次來見之時,陛下隻是在病痛難忍中向她們這些保傅哭訴,很覺自己處境不佳,那麼今日陛下重提永徽六年舊事,則像是更進一步表明了對皇後的不滿,以一種近乎明言的方式在告知於她——

他要分皇後的權,甚至是換個更聽話的人坐在皇後的位置上。

一如他對長孫無忌的反抗,也是先以一種溫吞的信號滲透於朝野之中,今日該當也是如此,先要借著這樣的話看看朝臣的態度。

那麼,便等著她與元超給陛下一個臣子忠心的驚喜好了。

她繼續說道:“陛下還是先將身體養好再說,不要說這些胡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啊,”李治唏噓,“希望如此吧。”

希望邢國公與郕國公能儘快平定安西都護境內的動亂,也希望安定能儘快自蜀中攻入吐蕃,遏製住對方擴張的野心。

說不定在這樣的好消息麵前,他的疾病就能夠不藥而愈了。

或許他的病症,也是因為這些野心勃勃的蠻夷所導致的。

……

但這些戰事的成果大概沒那麼快。

並未從西域折返吐蕃的欽陵讚卓,憑借著和裴行儉斡旋中獲得的經驗,將一度為裴行儉所用的戍防經驗,用在了西域這頭。

這兩個月間,他對西突厥與回紇的聯兵做出了一連串的安排,愣是將居中斬斷安西都護左右的西州打造成了鐵板一塊,將匆匆回援的獨孤卿雲攔截在了西州之外。

這還不算完。

那些西域的胡人多的是見風使舵的角色,見大唐自中原發出的兵卒還未出玉門關,反倒是那西突厥與回紇的聯兵已占據了兩州,還行將朝著下一州進發,前來投奔的不在少數。

一時之間,就連去歲已被大唐出兵鎮壓的龜茲都又多了些異動。

而被李治同

樣寄予厚望的另一路兵馬,還在雪山之間跋涉。

李清月朝著掌心哈了一口熱氣?,望向前方的目光愈發凝重。

千丈之高的山嶺路途,縱然因為還在七月的緣故,並未徹底被白雪覆蓋,但“一山有四季,十裡不同天”,絕不是一句隨便說出來的話。

昨日上午還有高照的日頭驅散了山中濃霧,到了下午便下起了冰雹。

更麻煩的是,往前方探路的士卒方才來報,再往前走,地麵愈發濕滑。

馬有革履蹄鐵,能在這樣的山道上緩步而前,人卻來不及在倉促之間獲得用於這麼多人的腳馬子,隻能儘量以征調來的鐵片與步片,在那遼東草絮鞋的鞋底捆綁出防滑的形態。

饒是李清月的體力不能按照尋常人的情況來估量,在又走出了一個時辰後,都已覺得腳底像是有著逾越千斤的力道,正在拉拽住她的腳步。

可算算原本預計的路程,今日又還遠不到停下的時候。

“讓走不動的將分發下去的肉乾和飴糖都吃了。”李清月低聲朝著隨行的黑齒常之說道,就見對方當即邁著大步往回走去。

這兩種物資在軍糧中確實奢侈,可對於要麵對高原反應的兵馬來說又確為必需之物。

該當慶幸,在益州籌備軍糧的段寶元和她往來甚多,也知道她絕不會無端提出這樣的需求,寧可暫時搬空州府也將東西都先給供應了上來。

可即便如此……

“西域黃沙之中的作戰和藏區冰原之上的情況是一樣的,一旦開始走了就不能停下來。”

李清月朝著發聲之人看去,就對上了薛仁貴的臉。

他繼續提醒道:“大總管已將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既為將領,便不能再對餘下的事情耿耿於懷。”

“何況,這些士卒看著大總管行於隊伍之中的表現,各個都比平時憋著一口氣,反倒是您若對他們個個噓寒問暖,讓他們在稍顯疲態的時候就暫歇腳步,才是真要讓他們永遠留在此地了。”

李清月將自己的襖子又扯緊了些,但依然沒忘記將那件仿佛是為領路而生的披風拉扯端正,悶悶地應了聲“嗯”。

她當然明白薛仁貴話中的意思,可這出自大渡河進軍藏區的決定乃是她的諫言,她便總覺得,自己對於參戰的每一個都需要負責。

但好像她能做到的,也隻是讓人將隊伍之中倒下的士卒就地掩埋,再將他們的名字都給一一記錄下來,作為回返後發放撫恤的文書憑據。

再便是……

當臨近入夜的安營紮寨中,在士卒上奏周邊的木柴已不夠供給取暖燒水之時,李清月朝著周遭臨近雪線的寸草不生看了一會兒,忽然指了指後方的糧車中覆蓋了油布的那一批。

“去將木炭分發下去,節省著點。”

木炭?薛仁貴聞言朝著動靜發出的方向去看,發覺那數目還當真不少。

“大總管哪來的那麼多木炭?”他驚奇發問。

李清月指了指唐璿,“他給我

建議的,說蜀中冶鐵業發達,木炭庫存必定奇多。隻要此戰能打贏,陛下不會計較我從鐵官搶木炭。若是打不贏——”

“以吐蕃那等條件,打不贏我們也回不去,還不如賭一把。”

薛仁貴看了唐休璟那張乍看起來溫吞老實的麵容有好一瞬,沒從這等激進的決定中緩過神來,可偏偏也就是這個決定,讓這支仿佛已因今日趕路凍僵的隊伍裡,驟然爆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之聲。

薛仁貴聽得出來,那分明是對今日還能吃上一口熱飯的喜悅。

李清月一邊把玩著手中的羅盤校準輿圖方位,一邊繼續說道:“我選擇這條路就已經是在冒險了,難道還怕再多冒險一點嗎?”

唐璿敢賭,她作為對方的上司,當然也敢賭。

可這句在她自己看來輕描淡寫的話,聽在薛仁貴的耳中,卻很難不讓人心頭一震。

在她麵前隨後點起的炭火和那些士卒小隊中升起的一樣微弱,就連所用的飯食也和士卒的並無區彆,薛仁貴卻覺得,自己仿佛已能從這簇微弱的火光中,看到一道被投照到放大的身影,讓人不由為之心折。

“薛將軍,算起來我們的運氣也已不錯了。都說甘鬆嶺因山崩的緣故道路不通,乃是個行軍之中的變故,但走這片大雪山也就不必穿過甘鬆嶺上潛藏水澤毒氣的草地。”

“比起一腳陷落到泥坑裡,我可能還是更想一步步腳踏實地一點走。你說是吧?”

“……”

炭火不足以燃燒整夜。

隊伍中的聲音很快在這片避風的營地中慢慢消失,仿佛通過這樣的方式便能讓自己節省掉一點消耗。

而後在晨光重新投照於營地之上的時候,將四處細碎的動靜從合用的被褥之下喚醒,變成營地之中整軍的一聲聲口令。

然而當李清月也已重新整裝待發的時候,卻看到還有人坐在炭火堆的旁邊。

薛仁貴遲疑了一瞬,還是奏報道:“昨夜火還沒滅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有人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跟他相熟的人上前去推了推,便發覺他早已死了。”

這讓剩下的人再不敢對這些人有所動作,生怕是自己的這一碰才讓人喪命此地。

可在高原與寒凍的氣候中,這確實是再常見不過的情況。這些人也再也沒有醒來的機會了。

薛仁貴道:“等隊伍開拔之後,我會讓人去按照常例收斂屍體的。”

李清月站定了有一瞬,目光短暫地掠過了他們來時的那條路,這才回道:“我知道了。”

這一個個還未起身的身影,像是一尊尊形態各異的墓碑被安插在這條道路之上。

卻也在同時,不知是不是因為被他們即將起行的動靜所驚,有一列飛鳥從白山之間飛掠而起,朝著更深的雪原方向而去。

在這樣一片令人五味雜陳的景象麵前,李清月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說,卻又最終並沒有說出口。

理智告訴她,她必須牢記薛仁貴昨日說的那句話,不要將時間浪費在這些還會繼續發生的死亡上。

理智也告訴她,吐蕃一旦奪取吐穀渾威逼中原,死的人遠比現在更多,所以他們根本沒有停下腳步的機會。

感性,卻讓她很難不覺得心中壓著一塊巨石,將悲憫與無奈變成了一股無法宣泄出口的東西。

但在最後,李清月心中的百般思緒回轉,都隻變成了口中有些變調,卻也依舊擲地有聲的一個字。

“走!”

繼續往前走!

隻是在大軍開拔之中,唐璿又看到李清月一手拽著韁繩一手抹了把臉,口中嘟囔:“休璟,你說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是不是比之前更高了?”

要不然,怎麼大早上的,就有雪花飄落到了她的臉上。

而後,變成了一片被風吹化的涼意。

……

當他們終於走出這片沿河高聳的山嶺,前方出現的不是再起一座的山峰,而是綿延往北的草場之時——

已是龍朔三年的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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