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0 章 180(2 / 2)

儀的神情就聽不出他話中的意思,那其中分明有一番狀告的意味。

上官儀答道:“三省長官之中,尚書令向來空缺,由中台左右丞處理政務,直接奏報到皇後麵前,左相乃是接替罪人許圉師之位,重啟陛下當年的精簡入流官員之事,甚少過問其他。右相……”

李治:右相如何??”

現如今坐在左相位置上的劉祥道,此前就負責督辦過這精簡入流官員的差事,但彼時遭到的阻力太大,加上“雜色入流”的官員為己方利益發起抗議,讓李治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叫停了這個計劃。

許圉師被流放後,李治想了想其他人的資曆都不足以坐上這個左相之位,就將劉祥道給重新提拔了上來。

但劉祥道此人性情謹慎,總覺得坐這個位置不是個好事,今年才上的位,卻已經跟李治請辭了好幾次,氣得李治很想知道他們兩個之中到底誰才是病號。

見他重新去整理那些關於銓選與入流的官員擢拔製度,李治都鬆了口氣。

相比之下,確實還是右相許敬宗在他麵前的時間更多。

要李治看來,做官便該當和許敬宗一般圓滑一點。事情能辦成,話說得也好聽,會看眼色行事,還能寫一手好文書,樣樣都讓人心中舒坦。

怎麼聽著上官儀的意思,倒是許敬宗有行差踏錯之事了?

上官儀痛心疾首:“陛下為何語氣如此輕鬆?還不知今日的右相,到底是陛下的右相還是皇後的右相!我與他同處西台,隻見詔令批複往來於右相與皇後之間,更是多將奏疏扣押,不令其上達天聽。”

李治的麵色一變。

就聽上官儀已繼續說了下去:“顯慶四年陛下頒布氏族誌時,正是右相提出其中並未刊錄武氏之功,想要從中增補。這件事是陛下應允的,也是陛下特許皇後家族位列第一等,臣不敢多言。但如今右相仍有修編國史之權,臣近日觀之,其中多有不實之言,恐怕是出自皇後授意,臣便看不下去了。”

“身為天子重臣,本就該當儘心於陛下,處事留心分寸,豈能濫用權柄,進而徇私!”

這數年間許敬宗官運亨通,既是他自己手腕了得,但也確實不無皇後的提拔。

上官儀以皇後與右相說起,還真讓李治心中生出了幾分戒備之心。

他擰了擰眉頭:“繼續說。”

上官儀接道:“右相拜太子少師,在陛下有恙之時本應扶持太子協助陛下操持政務,而非助力於皇後,此事早在朝野之中多有微詞,說是……”

“說是什麼?”

上官儀答道:“說是皇後深知許相有貪財的毛病,故而投其所好。洛陽為東都後,有數名回紇商人得到特許,前來洛陽市肆經營,獲利甚多,恐怕錢財正是自此而來!”

許敬宗貪財這件事情,還真不算是上官儀在瞎說。

他早年間就曾經為了圖謀錢財,在將女兒嫁給馮寶與冼夫人曾孫時,收受了大量不屬於禮聘範圍的金銀財寶,被有司揭發後貶官,過了幾年

才重新被提拔回來。

要說他與皇後之間可能有財貨關係往來,還真是聽起來都很合理。

上官儀更不知道,他隻是誤打誤撞地提及了皇後與洛陽商販之間的關係,卻還真是他上述所說的話中最真實的一條,也正是皇後的其中一路消息來源。

他隻是端詳著李治隱現怒氣的麵容,繼續說道:“臣早同陛下建議過,政務之事就算真要交付於皇後手中,也不能全權相托,否則遲早要滋生事端。皇後也果如當年群臣所說,門庭不顯,終究難當國母大任!”

“上官儀!這話不是你該說的。”李治冷聲打斷了上官儀的話。

他那一句“當年群臣”,勾起的可不是那些對於武皇後出身的貶損之言,而是那段對李治來說不太美妙的回憶。

也讓他想到,他到底是如何突破了那些困難,方才知道,在朝堂之上竟然還有那樣多支持他的人手,願意站在長孫無忌的對立麵。

上官儀該當知道這是對他而言的禁區,何敢再度提起此事。

但回應他的卻是一聲悶響,正是上官儀在他的麵前來上了一出以頭搶地之舉。

“臣如何不知道此話不該說?臣還知道,在陛下當年已親自訓斥於我後,值此陛下養病、皇後攝政之時,臣該當對諸事諸人儘數閉口不言,好令社稷安泰不生動蕩。至多便是以下屬的身份出言提醒許相,該當行事端方,以求保全聲名。”

“可臣飽讀詩書,通曉經義,在朝為官數十年,深諳一個道理——沒有天子,何來皇後,沒有君,哪有臣。再如何感念皇後與右相為大唐所做種種,也都不能讓他們逾越到陛下的前麵去。”

“自皇後協理政事以來,多有官員調度出自皇後之手,也都得到了陛下的默許,臣不知道這話問出之後,下一個遭到貶謫的會不會就是我,更難將言論上達天聽,便隻能在今日冒險一試!”

李治麵色僵硬了一瞬。

在沉默了一陣後方才緩緩問道:“你所言的改易史書、扣押奏表等事均為當真?”

當上官儀說到“不能令皇後與右相逾越到陛下前麵去”的時候,這話中的義憤填膺之色溢於言表,其中激烈的情緒似乎也真無作偽之處。

這份逾越,或者說是僭越,也確實是隨著皇後的實力越來越強,成了李治倍感擔心之事。

更讓李治不免覺得方今局勢微妙的,是他那個尚且年幼的女兒手中,已然掌握了不小的兵權!

當她的權力隨著此次吐穀渾之戰進一步攀升的時候,倘若她真能得勝歸來,恐怕便不隻是在那元月大朝會上大出風頭而已。

再若是加上,右相不是天子的右相,而是皇後的右相……

這一刻,難言的脊背發涼竟然超過了他的頭風病症,讓他忽然有種說不出的驚慌。

可惜他看不清上官儀的麵容,也便無法按照他與對方相處的經驗來判斷他有無說謊。

他隻能聽到上官儀的聲音,繼續在麵前響起。

“臣——不敢

妄言。”上官儀答道,“中台左丞鄭欽泰在近日曾經就許相行事不公之事發起彈劾,敢問,奏章可曾抵達陛下的麵前?”

李治搖頭:“不曾。”

自上官儀所在的位置不難看見,在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李治的手攥緊了被褥的一角,仿佛怒火已到了臨界之時。

他連忙趁熱打鐵說道:“陛下,臣明知此話說出不合時宜,但還是要將其說出來。皇後專權、權臣勾結,若要欺瞞於陛下,簡直易如反掌!此事也絕不能開了先河,令陛下哪怕病體痊愈,也再難將影響消弭下去。”

李治的目光有些失神地看向前方,低聲問道:“那你眼下是什麼意思?”

上官儀毫不猶豫地厲聲答道:“臣懇請陛下徹查皇後與許相近來行事,如若確有不妥之處,敢請陛下,以國事朝綱為重!”

何為以國事朝綱為重?

自然是,倘若皇後有錯,便行廢後之舉,右相有錯,就將其貶官流放。

上官儀所說的話也並非胡謅。

那中台左丞就是被他們拉攏到手的人之一,他也確實在數日前上交過一份彈劾右相的奏表。

隻是這份奏表,在還沒抵達東西台長官手中的時候,就已先被人想辦法給弄丟了。

可在如今,它到底是被許敬宗和皇後為了粉飾太平而弄丟的,還是他們自己人從中作祟給折騰消失的,在隨後的徹查中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

他要的,隻是一個徹查的理由而已。

皇後攬權,乃是擺在明麵上的事情,許敬宗德行有缺,也是朝堂上下人所共知之事,總能查出點問題的。

不過是此前陛下對這二人都付諸了太多的信任,才讓人無從彈劾,無從諫言。

但如今不同。

皇後已超出她所該處的位置太多了,多到……陛下都已屢次抱怨不能容忍了。

要上官儀看來,尋常的夫妻尚且有綱常倫理的限製,更何況是帝王與皇後!

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明明他已從李治的臉上看到了幾分猶豫與意動之色,卻又忽然聽到他說道:“不成,起碼眼下不成。”

當然不成!安定公主還領兵征討在外,這個時候徹查皇後在協辦政務的時候有沒有不妥之處——

李治得是有多想不開才能乾出這樣的事情?

但他的這份猶豫,在上官儀這裡顯然有不同的解讀。

一見陛下有退縮之意,他連忙探身而前,朗聲勸道:“陛下是擔心在此期間您的身體還未康複,難以處理這樣多的政務?可正如我方才所說,此事本就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越是拖延越容易引發更多的問題。”

“又或者,您是擔心皇後真有不妥之舉後因儲君易位而讓陛下根基不穩?若如此的話,大可以先讓其他皇子頂上!您畢竟還有已經成年的兒子,不必擔心這正本清源之事惹來宮闈內亂。”

李治目光一凜。

上官儀不說這句話還好,這句“成年的兒子”一出,便仿

佛是一盆冷水直接澆在了李治的頭上。

無論上官儀到底是不是為陛下的前程憂慮,這才口不擇言地說出了這一句,當“成年的兒子”有且僅有李忠一個的時候,李治再有多少從上官儀話中生出的共鳴,都必然在此時煙消雲散。

但更讓李治沒想到的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發問,這紫宸殿的大門便已先被人給踹了開來。

下一刻,他便聽到了一個耳熟的聲音在殿中響起:“上官侍郎真是忠心報國之人啊,不如我再替你為陛下解釋兩句吧。”

李治訝然朝著正門的方向轉頭:“皇後?”

來人不是武媚娘又是誰。

比起纏綿病榻的李治,這通身流金彩鳳之色的宮裝麗人仿佛才是這紫宸殿中的主人。

她甚至並未接下李治的這句話,而是一邊踏足殿中一邊繼續說道:“所謂的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朝堂要務也不會到無人處置的地步,就是說,他上官儀可以在屆時頂替掉被他拉下馬的許敬宗,並與其他交好之人在這朝堂上形成一支處斷政務的隊伍,替陛下做到這件事。”

“所謂的太子因皇後失勢也不必擔心,陛下還有其他人可堪依靠,便是要讓那早因巫蠱詛咒天子而被廢的太子重回寶座,和你上官儀再敘君臣之情!”

武媚娘的目光掃過了兩人,“陛下,上官侍郎,敢問,我的這個解釋對是不對?”

這個問題的拋出,讓上官儀麵色早不複方才的激昂進取。

皇後在最關鍵的時候突然闖進來,也完全超出了上官儀的預料。

她這一來,打斷的何止是陛下即將做出的決定,也是他這一番孤注一擲的說辭。

當他看向那帝後兩人的時候,更是讓他直覺不妙地看到,在這場雙方會麵的當口,陛下與皇後之間其實並沒有他所想象的劍拔弩張。

反而是,皇後在明明聽到了那樣的控訴之後,竟還有著一番淩然桀驁之態,以至於讓陛下的氣勢被壓製在了當場。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陛下身患疾病的緣故,才顯出這樣的弱勢。

不,這等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局勢,陛下本不該如此的!

他都還沒來得及對皇後的這兩句“解讀”做出回應,就已聽到陛下當先問道:“皇後何故在外偷聽?”

上官儀心中頓時一沉。

這個問題……它問得不對。

倘若陛下真有整治皇後作風之心,在此時問的,就不該是皇後為何偷聽,而是皇後是否真有舉止僭越之處,甚至被人抓住了把柄,告狀到了禦前。

相比之下,偷聽這個罪名簡直太輕了。

輕到,皇後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其反駁。

“這也能叫偷聽?我替陛下打理六宮二十四局,宮中如有動亂發生,我便該當即知道,我看今日這出便得算是個禍事!”

武媚娘揚起了聲調,伸手朝著上官儀一指,“若非我今日聽到了這一出,我還不知道,當我為陛下的國事操勞,當太子頂著病體進學,當

我的安定冒險為陛下渡江攀山前往吐蕃作戰的時候,竟有小人在此意圖挑撥帝後關係,栽贓朝廷命官!”

“還是說——”她目光沉沉之中暗藏的銳利,便是李治看不太清楚眼前景象,也能清楚地辨認出來,“還是說陛下確實覺得我這個皇後做的不太稱職,想要再次換一個人上來?”

李治:“我……”

這顯然是一句質問,卻也是一句飽含情緒的控訴,當其撲麵而來的時候,便讓李治難以快速回答上來。

他是很清楚的,這種懷疑皇後存有私心的話,若是在私底下說說也便罷了,真放到台麵上來說,他自己也知道會引發多少問題。

何況,皇後從感業寺入宮至今十餘年,從未有過禍亂朝綱之時。她不僅遵照他的意思推崇節儉,更是將自家的那些個廢柴親戚打壓殆儘,免除了外戚弄權之事。

這天下間的皇後再沒有比她更稱職的了。

再想到上官儀話中已有幾分展露的小心思,李治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答道:“我怎麼會有想要廢後的想法呢,這不是……這不是上官儀在這裡說你的壞話嗎?”

武媚娘揚眉,神情中閃過了一縷玩味:“但我看陛下可未必沒有這個意思,否則上官儀出口編造我與右相圖謀篡權一事,陛下大可對他訓斥一番,讓其莫要聽風就是雨,而不是所謂的暫時不查。怎麼,這朝堂之上難道還有人敢違背天子意願不成?”

紫宸殿內有一瞬安靜到落針可聞。

在皇後咄咄逼人的質問麵前,李治本就因當前的局勢少了三分底氣,這下更是軟了語氣,“暫時不查,隻是想將他給糊弄過去的說辭……”

李治說話間不免在心中悒鬱不快。

皇後此前還隻是在單獨的議事之中不給他的麵子,現在便是在朝臣麵前也沒給他的麵子了。

可若是他的眼睛能看清眼前的場景,便勢必能看到,上官儀對於李治的這句回應露出了何種不可置信的神色。

說好的陛下確有廢後想法呢?

明明在方才的勸說之中,他也還篤定於這個判斷。

但在麵前的這出帝後交流裡,他卻忽然覺得,自己竟像是個跳梁小醜,成了這其中無關緊要的一個東西。

偏偏不僅陛下沒有恩準他在此時退下,就連皇後也重新將注意力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糊弄?好,就當是糊弄吧。但陛下可以糊弄於他,他卻不能愚弄陛下和我這位皇後!”

武媚娘話中氣勢不減,擲地有聲地問道:“陛下何不想想,上官儀若真有此等膽魄,早在永徽年間,他就該當庭對長孫無忌做出斥責,維護陛下的尊嚴,而非在今日打出什麼冒死勸諫的名號,請求陛下對皇後與右相做出徹查。更不是在明知陛下有所顧慮的時候,重提廢太子的存在。天下何有這等此一時彼一時的忠君!”

李治:“這……”

武媚娘接道:“我看這其中蹊蹺得很。若無人為上官儀出謀劃策,他為何會覺得我與陛下之間存有嫌隙,想要

在此時圖謀不軌。若無人在背後支援,為何他敢說什麼中台奏折被扣押之事。若無預謀——”

上官儀不敢確定皇後到底知道了多少事情,但起碼在陛下麵前,既然他才是當先發起問責之人,便不能有所退讓。“臣何敢有此悖逆之舉!”

回應他的卻是皇後的輕蔑一笑,“嗬,你敢與不敢,用事實說話,用不著你在這裡多加辯駁!”

說話之間,她已又朝著李治走近了兩步,伸手將人拉了起來,以一種看似邀約實則強求的方式將人朝外帶去。“我請陛下看一場好戲吧。”

對了,在此之前——

武媚娘忽然轉頭,朝著殿外戍守的侍從喝道:“還不先將上官儀給我拿下!”

李治驚道:“皇後,你這……”

如此號令,是不是太不將他這個天子當回事了。

武媚娘卻隻是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陛下多慮了,我並無要對您的臣子做什麼的意思。既是要看一場好戲,觀眾總不能還有機會給登台唱戲之人通風報信,甚至擅自入場,您說是嗎?”

李治頓時語塞。

倘若他不曾聽錯的話,在皇後話中所傳遞出來的自信,遠遠強過方才還聲色俱厲的上官儀。

她的下一句話,更是將李治此刻的疑心都給暫時打消了下去,“若是陛下不介意的話,便將英國公也請來做個觀眾吧。”

讓他們一起看看,李治的那些個好臣子,為了扳倒她這個強據君權的皇後,到底預備了多麼精彩的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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