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7 章 207(1 / 2)

李清月隻猶豫了一瞬,便將太平給拉上了。

她這個年紀的孩子,還未曾經曆過多少生離死彆之事,李清月前往英國公宅邸後也未必會有多少精力照顧得到她,但對聰慧懂事的太平來說,這樣的場合她也該當開始見證了。

那報信的衛兵眼看著安定公主在發覺太平公主腳步略慢後,乾脆一把將人給托了起來,快步出了宮門,不由在心中暗道一聲不愧是做將軍的人。

他甚至比這兩位公主還慢了一步抵達蓬萊宮外。

戰馬已被重新牽到了丹鳳門前,李清月便無需多等,直接將太平先給抱上了馬,自己翻身坐在了後頭。

“走!”

有姐姐在後方穩定住她的身形,太平雖在此前不曾經曆這樣快的奔馬速度,也並未表現出任何一點驚慌,而是目光炯然地看向了前方,眼看著阿姊駕馭著戰馬以極快的速度穿過長安城中的街巷,停在了英國公的府邸之前。

“孫神醫到了嗎?”李清月翻身下馬,朝著早已出府門迎接的李敬業發問。

“早已接來了。”李敬業答道,“我回來便問了,說是早在半月前,祖父的病情就已不容樂觀,陛下做主,讓孫神醫直接在臨街的空置宅院住下,以便隨時能夠前來問診。”

“但這次,就連孫神醫都說情況不大好……”李敬業低沉下了語氣,不覺有些後悔自己為何沒能早日回來守在祖父的病床前。“恰逢半日前公主已讓人先快馬將捷報送回長安,祖父知道你回來了,所以在讓人報信於天皇天後時,也將公主您一並請來此地。”

“我知道了,幫我看著一下太平,我去見見英國公。”

李清月此前因向英國公請教,來過此地的次數不少,根本不需李敬業領路,便已輕車熟路地自院廊間穿過,抵達了李勣的臥病之所。

有孫思邈在這裡把控局麵,縱然今日的突變對於英國公府來說,幾乎是一場毀滅性的打擊,也並未出現兵荒馬亂的景象。

英國公長子李震在五年前病故,留下夫人王氏主持中饋,次子李思文在長安為官,早在前幾日就已告假在家,此刻同樣守在門前。

見安定公主出現在此地,李思文連忙向她行了個禮,隨後進了屋中,須臾後重新走出,“我父親想單獨見一見您。”

李清月深吸了一口氣,壓住了心中在驟然聽聞此噩耗之時的心緒沸騰,踏入了屋中。

不知是不是因英國公自己都覺得他已到壽數將儘之年,並未強求非要延壽保命,在空氣之中的藥味並不濃重,當李清月行到床前的時候,除了麵色過於慘淡之外,她甚至很難在英國公的臉上看到多少將死之人的跡象。

但在她見到李勣之前,孫思邈又已分明告知於她,對於今年已有七十六歲的英國公來說,早年間的暗傷早已到了不可控的地步,人力根本無法挽回這個油儘燈枯的結果。

李勣發問:“我今日這個樣子,小將軍是不是覺得,若想將問題拋出在我麵前請教都有些為難了?”

李清月收回了對他的打量,儘力讓自己以尋常拜訪的態度在旁就坐,“您還是這麼喜歡稱呼我為小將軍。”

“你長大了不少,是不該用這個叫法了。”英國公語氣裡毫不掩飾這份欣賞之意,“半日前聽到捷報的時候我就在想,你果然從不在戰事上讓人失望。”

“不,我不是說不該這麼稱呼。”李清月輕聲慨歎,“我是在想,自邢國公病故後,便已少了一個如此稱呼於我的人,現在您又……”

“可生離死彆這種事情,在選擇投軍的時候就應當有這份覺悟的。”李勣說到這裡的時候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了幾分回憶之色,“相比起其他從隋末亂世之中過來的將領,我已經幸運了太多,畢竟我一開始投靠的是瓦崗軍,根本不曾想過唐國公能最終據有天下。”

比起入選淩煙閣的另外那些同僚,他更能算得上是得到善終的幸運之人。

“算了,不說這些了,人老了就是容易去回想過往,險些忘記重要的事情。”

李勣強打著精神坐了起來,靠在後方的軟墊上,讓他和麵前這位相處不多卻頗為投緣的小將軍,以一種更像是尋常對談而非臨終囑托的方式說話。

“若今日是天皇天後二位陛下和公主一同到達,有些話我就姑且不說了,但既是公主因我這句傳訊而匆匆抵達,顯然視我為長輩,有個問題——”

“我便想求個答案。”

李清月的神情一凜。

麵前這位長者的語氣依然平和,但能被他說成是“求個答案”的話,卻絕不可能尋常。

而當她在望向李勣的時候,這位目光依然清明的英國公也同樣在打量著麵前的少年人。

不知道是因四夷重新興起的戰事,還是這兩年間的天災橫禍,就算剛從邊地得勝回返,在安定公主的臉上依然能看出一份潛藏的憂慮。但這並不影響,當她站定在麵前的時候,已愈發看來可靠,也讓人相信,無論是要將何種重托交到她的手中,都應當能夠被妥帖地完成。

這份可靠,甚至足以讓人忽略掉她的年齡和性彆。

可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讓李勣在此時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繼續說道:“安定,當年你雖是用自己想入淩煙閣為由,為平陽昭公主請來這份遲到的禮遇,仿佛也在用自己來自比於平陽,但我始終覺得,你走的路和她大不相同。”

並不僅僅是她有獨立經營在外的封地,而是李清月經曆了高麗滅國之戰和奇襲吐蕃等戰事後累積的聲望,都讓她得以名正言順地讓自己始終沒鬆開對軍隊的掌控。

李勣既未老眼昏花,也就不會錯看,隨著天後臨朝、劉仁軌拜相,安定公主已完全可以從武轉文,更多涉足朝堂之事。

這讓她比起平陽昭公主,要更像是……

“你想做第二個太宗陛下嗎?”李勣緩緩問出了這個問題。

這樣一個有悖於李勣此前生存之道的問題,原本是他縱然有所疑惑,也絕不可能說出的,但他既然已經不剩幾日好活

,那也實在不必非要將什麼話都隱藏在心中。

在李清月雖比之前多了些凜冽,但依然沉靜且善意的目光中,李勣可以確認,對於這樣一個問題,她並非全然不曾想過,更沒打算在遇到這樣一句質問的時候以逃避的態度來應對。

李清月有片刻的沉默,用與問話之人相同的低聲答道:“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僅靠著模仿前人的路取得成功,尤其是站在這樣的位置上。”

“我隻能告訴您兩句話。”

“一句是,我既然想做到更多的事情就必須有更大的權力,但這個權力,我的父親會給太子阿兄,卻不會給我。這一點,在這數年間有目共睹。”

無論是李弘可以輕易獲得諸多隻有太子才能得到的人脈,還是李賢李旭輪都可以憑借著皇子身份拿到高官厚爵,又或者是她的軍功封賞總需要有一番降低戒備的言論才能落成,都是英國公親自看到的景象。

“另一句是,我想做到青史留名,我也自恃自己有這個本事能做到,既要救民於水火,自然要能者居上。”

李清月頓了頓,“這後麵這句話,我其實不該同您說,但好像又必須和您交代,畢竟在乾封元年之後您就是我兄長的老師,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我,您都有做出評價的資格。”

李勣有片刻的恍神,忽然又問:“那若是陛下還不願意將其給你呢?”

李清月沒有猶豫,“那就是泊汋那處封地發揮作用的時候了。畢竟,為何自前朝開始,中原便將高麗視為心腹大患,英國公應該知道其中的緣由。”

李勣眉頭一挑:“怎麼?……你說的自己不會走太宗皇帝的老路,就是這個意思?”

她從外麵打進來的話,還真不能算是玄武門之變的翻版!

然而在這樣嚴肅的問題麵前,李勣卻見李清月忽然搖頭笑了出來:“不,我方才那話不過是下下之策而已,也隻是想同您說,我已手握一條兜底辦法,最多就是乘桴浮於海罷了,但事實上,我遠不需要到這樣的一步。”

“若我當真因一時之氣,自遼東縱兵深入中原,再如何有救世之才,也抵不過在反叛之時害苦的沿途百姓,那我也沒這個臉麵在英國公麵前說,我比兄長的本事更高了。”

當她說出這話的時候,在這雙幼年早慧,少年老成,如今更顯灼灼風華的眼睛裡,李勣很難看到自己的剪影,而是看到了很多更重要的東西。

以至於在這樣的對視後,李勣先一步發出了慨歎,仿佛也像是個敗退下來的信號:“是啊,你確實比你兄長要強。”

若是大唐正值鼎盛,李勣覺得李弘倒也不失為一個守成之主的好苗子,畢竟他確實替他的父親處置過數次政務,也一次比一次表現得更好,起碼,若是讓人評價太子是否賢能的話,絕不會給出一個否定的答案。

但從總章年間開始就仿佛陷入風雨飄搖境地的大唐,又讓人覺得,光隻是如此的話,恐怕並不足以承載起天子的位置。

而當今天皇陛下的身體時好時壞,被迫在兩年前鋌

而走險選擇了放血療法,雖然有幸從中熬了過來,甚至還讓身體好轉了些許,但誰也無法保證,當下一次還遇到這樣的危險處境時,還能康複過來。

可李弘現在所能做的,還隻是代替天子釋放囚徒、在天子以減少膳食之法為民間祈福後負責上奏請求複膳、主持祈雨祈晴的儀式,還有參與進救災撫民的行動之中,好像都還未免處在一個,被動且流於表麵的狀態……

隻是想歸這樣想,當李勣在這一番兩廂沉默的思量中再度開口時,卻是問道:“小將軍這般據實以告,難道就不怕我稟明天子嗎?”

李清月搖頭,“連您都覺得我是不該如此作答的,我阿耶難道會覺得我有膽子做出這樣的悖逆之舉嗎?”

李勣一噎,不得不承認,這番本不該發生在此地的交談,就算真說出去也沒人相信會是如此。

但也正因李清月這句對分寸的拿捏,讓李勣越發確信,身處大唐風雲中央的十七年,對於尋常人來說隻是個優越的成長環境而已,對於安定公主來說,卻是飛速成長的十七年。

她如今的底牌,可能遠比他所能想象得更多。

他又忽聽李清月柔和下了語氣,“當年我阿耶想要立我阿娘為後的時候,英國公告訴他,這是他的家事,不必讓外人來裁定,今日,我想您也不會在這樣的時候插手家事。”

這是英國公的做事準則,也是對李清月來說,最為有利的一條說服他旁觀的理由。

這個本已接近極限的長者口中喃喃了兩遍“家事”後,忽然露出了個稍顯釋然的笑容,“你說得對。”

他不會插手未來可能發生在太子與安定公主之間的奪位之鬥,隻會為了他英國公府的將來,在其中結一個善緣。

隻是當目送著安定公主起身離去的時候,饒是她已明說了自己和太宗所要走的路不同,他還是難免在這道挺拔的背影中看出了幾分承載江山之重的潛質。

而這樣的一份潛質,他曾經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過。

當英國公病勢愈重的消息令天子擺駕到來的時候,李勣聽著外頭好像已變得有些模糊的聲音,在心中愈發明確了自己將要做出的決定。

或許是因此前和安定公主的一番交流已耗儘了他太多的力氣,當李治抵達病床前的時候,他已很難再坐起身來,在平躺於榻上之時,也愈發有了一番日薄西山之態。

李治坐在了床邊,低聲問道:“英國公還有什麼想同朕說的嗎?”

又一位長輩的即將離世,對他來說無疑是莫大的打擊。

昔年英國公是並州大都督府長史,他李治則是以晉王身份遙領並州大都督,算來竟是已有四十年的時間了。

這是一份從李治幼年時候便結下的君臣淵源,也在這四十年間從未因矛盾而變質,到底有多難能可貴,簡直無需多言。

可如今這張尚有幾分血色的麵容之上,已是一種更接近回光返照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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