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7 章 207(2 / 2)

又眼見英國公依然在以一個看待晚輩、看待天子的純正目光望

向抵達病榻前的他,李治幾乎克製不住地紅了眼眶。

李勣顫聲答道:“有些話我應當不必向陛下說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您已是一個合格的天子,無需我來指手畫腳。”

“英國公何必如此說……”

李治下意識地握住了英國公的手,便發覺這位老將軍早年間久經戰場的磨礪,讓他縱然到了生命的尾聲,還依然在手上力道不小,甚至以另一隻手拍了拍李治的手背,仿佛是對他做出了一番安慰。

“陛下,我隻有兩件事想說。”

李治哽咽:“你說。”

“一件,是希望我的身後事一切從簡,如今天災橫行,實在不必再多生事,便如陛下早年對我的允諾一般讓我隨葬昭陵,便已足夠了。”

英國公說到這裡,語氣已有幾分虛弱,但大約是因為後麵的那一件事對他來說更為重要,他闔目休養了一陣精神,這才以更咬字清晰的方式開口:“早年間,先帝曾經對我有一句評價,他說我與江夏王不能大勝,但也不會大敗,乃是穩中求勝之將。”

“我追隨先帝平王世充、滅劉黑闥、攻竇建德,先後出征東/突厥、薛延陀,所經戰事中的表現確如先帝所說。比起天下名將,我的天賦並不出眾,但勝在有識人之明,和對士卒優待之心。”

“您太自謙了。”李治心中暗歎了一聲。

父親對英國公的這句評價,哪是對他能力的貶低,分明是在將他和彼時恃才傲物的薛萬徹相比,比起不能大勝必然大敗、性情極端的薛萬徹,英國公才當真是他李唐的棟梁之才。

那是賢將與才將的對照罷了。

比起後者,自然是前者更有能成為托孤之臣的潛質。

事實上,在李治看來,英國公的表現無愧於父親和自己對他的信任。

“是否自謙我心中有數,”李勣目光中越發有了一派超脫沉靜之態,緩緩說道:“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也並未到老糊塗的地步,所以不知陛下是否願意信我這個平庸之將,在死前對朝廷將領的評價。”

“您說吧。”

李勣道:“自邢國公病逝後,若我也過世,軍中資曆最老的便是涼國公。”

李治頷首:“不錯。”

安定雖然在軍伍之中的威信很大,對隴右、蜀中、安西、遼東、河南河北道的府兵都有過統領的經曆,但若算起統兵的年頭,確實不如自郕國公改封涼國公的契苾何力。

李勣緩了口氣,這才繼續說道:“涼國公雖出身回紇,但對李唐的忠心毋庸置疑,乃是外族將領中的標杆,隻可惜他已年事漸高,倘若西域、吐蕃戰事複起,請陛下謹慎派遣他為將。契苾何力作戰素來不顧己身,我怕他因此折戟。倒是……”

“倒是同屬外邦將領的黑齒常之、阿史那卓雲已可堪大用,或可替代他出任安撫大使。”

李勣咳嗽了兩聲,隨後的聲音更是低沉了下去,隻好在還足夠讓李治聽個清楚:“薛仁貴、李謹行、高侃等人可以為將,不可為帥。此三人長於進攻,短於

戰略,知如何破敵,但需上有旨意。請陛下謹慎用之。”

李治應道:“我明白。”

薛仁貴的帶兵缺漏在其放縱士卒的表現上已可見一斑,李謹行長居遼東,因有安定在旁指點倒是看不出問題,高侃多征戰於雲中、安西一帶,也少有獨立為大帥的履曆,同樣很難確定其能否為帥,但既然英國公已如此說了,總要從旁做個參考的。

李勣繼續說道:“裴行儉、王方翼、劉仁軌等人……雖無衝鋒陷陣之能,但有韜略謀劃,可為一方主帥。隻是劉仁軌年事已高,又已在朝中擔任右相,約是不能隨意出征。至於裴行儉與王方翼,他們終為世家名門出身,非臨危受命……”

大約不能得到過分的提拔。

眼下這兩人一個擔任西海都護,一個出任安西都護,在李勣看來,隻怕已是陛下能允許他們掌握軍權的最高限度了。

裴行儉出自河東裴氏,王方翼出自太原王氏,後者還是當年被廢除的王皇後的同族兄長,若說陛下能夠全心信賴於這兩人,李勣再怎麼覺得李治是他看護著長大的,往日有些手段是因逼不得已,也說不出這樣的違心話來。

“陛下,”李勣目光懇切,“算來算去,能在主帥的位置上主持東征西討戰事,還能臨陣應變、變更戰略的,怕是隻剩一個安定公主了。”

李治實在有些沒想到,在李勣的這番兜兜轉轉品評人物到最後,卻好像是在以上一輩的頂尖良將,為安定再托舉了一把聲名。

可想想這又確實是個繞不過去的人物,李治又覺這其中也不過是順理成章而已。

放血療法讓他這兩年間的目力好了不少,雖然收到的都是各地送來的壞消息,讓他隻恨不得繼續保持此前的目瞎眼盲狀態,卻也足夠讓他看清,李勣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分明並未有何私心。

李治的麵上閃過了一縷晦暗的情緒,“我又怎麼會不知道這些呢?安定是我的女兒L,我自然比相信裴行儉、王方翼等人更信她。”

“我說的不是信與不信,是想請陛下收回此前想為英國公府增添榮光的決定。”

他忽然加重了一瞬手上的力道,像是在難以自控的情況下,試圖朝著他的陛下發出請求,“我兒L李震的第三子李敬真雖與安定公主同齡,但二者絕不相配。”

“陛下——公主易得,賢帥難求啊!”

這最後的八個字,對於這個已經徹底走到了生命末年的長者來說,像是字字椎心泣血,也讓李治不免為之一震。

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險些要為英國公目光中的執拗之色所燒灼,下意識地想要後退開來。

但或許是臨死之前意圖保全子孫的執念,讓李勣勢必要得到一個篤定的回複。

促成他有此決斷的,也並不僅僅是安定公主方才的承認,還有即將繼承英國公爵位的長孫李敬業,在安定公主到來之前就已和他有過一番簡短的對話。

讓李勣備覺欣慰的,不隻是他已越發洗脫了身上的紈絝之氣,還有他在接受了祖父即

將到來的死訊時,依然斬釘截鐵地在他的病床前說,他會在隨後發起對周道務的彈劾。

鬆漠都督府、漢胡雜居地帶以及營州的三道邊境防線,絕不能以這等兒L戲的方式繼續留在這樣的人手中。

李勣問他,他應該知道,因為李震早年過世,一旦李勣病逝,李敬業就必須以嫡長孫的身份為他守孝三年,所以就算彈劾周道務教子無方,這個營州都督的位置也極有可能不會落在他的身上。

無論他此前是否得到過安定公主的允諾,現在的情況都已與當時不同了。

而李敬業給他的答複是,就算知道也得這麼做。

安定公主教了他立身的本領,讓他能看清天下局勢,祖父教了他將門世家子弟必須要有何種操守,若他還不能做到有所為有所不為,豈不是辜負了二人的心血。

那一句擲地有聲的答複,在他越發覺得神思恍惚的時候不斷跳入他的腦海裡,讓他更覺自己已沒有了太多的遺憾。

下一位英國公,已是個足夠有擔當的人了。

縱然沒能看到那個已在暗潮洶湧的衝突浮現於台麵上時會是何種樣子,他也已經……不悔於此生了。

“我答應你。”他聽到李治縹緲的聲音鑽入了他的耳朵,“我會如你所說,用看待主帥的眼光重新審視安定的婚事。”

李勣的嘴角慢慢浮現出了一縷笑意:“那就……多謝陛下了。臣恭祝陛下福壽綿長……天下安寧。”

他慢慢變輕的不僅有聲音,還有他此前試圖握住李治手腕的那隻手。

在這力道徹底鬆下去的時候,李治怔怔地望著這個還有餘溫的位置,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最重要的輔佐者,已徹底離開了人世。

他挪著有些虛浮的腳步走出了屋門,在英國公死訊宣告的滿堂哭聲裡,下達了對英國公後事的交代。

英國公說希望喪儀從簡,此事他會照辦,但對於這位李唐的忠臣,他絕不會吝嗇於對方死後的哀榮。

“傳朕旨意,為悼念英國公病逝,停朝七日。”

“追贈太尉、揚州大都督,諡號……貞武,賜棺木,陪葬昭陵。”

“令司平、司禮二部主持喪儀,由朕親自登樓送葬,百官送行至城外,太子、安定公主送葬至昭陵,墳製效仿前朝衛霍,仿照陰山、鐵山、烏德革建山而建,以表彰英國公……”

“北定突厥、薛延陀之功!”

這是一份對於臣子幾近頂峰的優待。

也給英國公的人生給出了一個有始有終的定論。

但英國公李勣又顯然配得上這份殊榮。

當李清月帶著李長儀走出英國公府的時候,周邊的裡坊內已經響起了數道哭聲,正是為這位國之棟梁發出的。

想到方才英國公那句“公主易得,良帥難求”的話因說出得過於用力,被站在屋外的她聽了個正著,李清月便覺得,自己的眼眶也不免有些發熱。

“阿姊,你彆哭。”太平努力踮起了腳,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像是想要憑借著這個動作安慰她。

李清月將眼淚含了回去,“我沒哭,我就是有些傷感。”

她故作沉穩地接道:“……這是成年人的傷感,你不懂。”

她必須承認,自己在對英國公的答複中對他有所誆騙,但這對他來說,應當已是最好的答案了。

但也正因如此,這份知遇之恩與成全之禮,才讓她覺得好生動容。

“我怎麼不懂?”太平瞪大了眼睛,“你這明明是成年人的口是心非。”

她小聲說道:“不過其實你哭了我也不會笑話你的,我剛才看到阿耶也哭了。”

李清月摸了摸她的腦袋:“是啊,他也哭了。但哭完了,這就是一代新人換舊人的時代了。長儀——”

太平忽然聽到姐姐不喊小狼,而是正兒L八經地喊她的名字,還愣住了一刹,便聽她接著說道:“你我,便是這該當努力的一代新人了。”

李長儀年紀尚小,卻並不難聽懂,這話中的分量好生沉重。!,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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