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9 章 209(1 / 2)

可劉仁軌,並沒有立刻接下這把劍。

就算是前來長安任職不久的狄仁傑都能看得出來,這對師徒之間的氣氛,著實稱得上有些微妙。

如果說,方才安定公主策馬疾馳而來,右相緊急喊停馬車之時,這景象還讓人覺得有些動容,此刻又不免有些微妙了。

劉仁軌緩緩呼出了一口氣。

十月飛雪,呼氣成霧,確是個寒凍之時。

“先上車來說吧。”

“懷英,”劉仁軌登上了馬車,朝著乖覺站在原地的狄仁傑頷首致歉,“勞駕你在外稍待片刻,我與公主有幾句話想說。”

這位原本還在車中指點後輩的右相,現在得跟另一個更不省心的後輩這裡問出個情況來。

見李清月在他麵前坐定,劉仁軌問道:“我以右相身份巡查鎮撫,既有天皇天後指令,便用不上你非要再多送我一個先斬後奏的權柄。官員之中如有陽奉陰違之人,我既曾統領邊軍,也不怵於以雷霆手段辦事。”

他語氣凝重了起來,發出了質疑:“安定,你何故必行此舉?”

李清月對於劉仁軌問話同時的打量不退不避,“為兩件事。一為自己,二為黎民。”

劉仁軌:“你且說來吧。”

“我先說第二條吧。”李清月沉聲答道,“為英國公送葬之前,我已與母親就受災嚴重的四十州與其餘各州之事有過一番局勢探究,覺得方今救災規則之中的有一條極不合理——”

“各地出現險情後,官員不得擅自做出越軌之舉,必須上報中央予以討論,等候中央裁決,下達救災旨意,遵照旨意決定能否開倉放糧、減免租賦、修建水磑等民生物事。”

李清月眉心微蹙:“若這災情隻是間發伏旱也便罷了,大多時候能察覺征兆,也來得及等候一月,靜候朝廷旨意,可若是沿海水患、徒生山洪、流民大批入境的時候,難道也要遵照這樣的規矩嗎?”

她顯然不這樣覺得:“不錯,對官員的條規律令增多,能防止官民勾結,以靈活變動為由隨意開放糧倉,行叛逆之事,卻也讓家底不豐、背景不深的官員並無私財能用於救濟百姓,阻遏災情,更不敢冒險悖逆鐵律。可惜……”

“自唐律奉行至今已有數十年,不便直接將其提出,故而我想請老師持我之劍,巡查河南、江淮之地,如遇百姓食不果腹、糧倉倉儲不足的情況,先斬後奏,開山舍禁!”

她一字一頓:“奏報抵達朝堂,此事全權由我與天後擔責,啟議地方救災事宜。”

舍禁?

在李清月話音落定的那一刻,劉仁軌的麵上閃過了一縷深思。

安定的意思他聽明白了。

現今的規則確實對於突發性災害後的地方救災限製良多,就算是狄仁傑、婁師德這樣卓有賢才的官員,在應變災情上也難免處在束手束腳的狀態。

正因為如此,天後與安定商議,想要將中央嚴格把控各州災後補救措施,改作必要的情況下

由地方先行裁定。

隻是此次旱災發作之時,尚未有人膽敢冒大不韙突破規則,贏得足夠的地方調度好處,讓此議題若是頒布於朝堂之上,勢必還會引發不少反駁聲音,故而需要有人先去做成此事。

而這個重任,便被交托到了他劉仁軌的手中!

何為開山舍禁?

唐律有明文規定,對於天下的大部分山川陂澤,每逢正月、五月、九月嚴禁進行屠殺采捕,而對於類似兩京這樣的皇朝重地,周邊三百裡內不得行弋獵、采捕之舉。

就算是貴族子弟的田獵,也大多是在劃定的獵場範圍內,或者是在三百裡外逐獵的。

可對於災情當頭的地方來說,若真已到府庫告急,周邊糧食調度不及的地步,捕獵於山川之間,顯然是讓更多人活命的必行之策。

當他巡視到江淮地界時,應當正值次年正月,倘若局勢失控,或許當真需要違背律令辦事,以防上奏朝堂回複不及。

他都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也坐到過宰相的位置上,根本無懼於因此遭到問責丟官,可安定給出的這把劍,卻顯然是要為他徹底打消這個後顧之憂。

不必劉仁軌擔心其中的麻煩,就由她來擔這個責任!

麵前這個正當風華的少年人眉目之間一片果決之色,分明不將這等製度改革之中所需要麵對的質疑視為麻煩。

甚至,作為皇室公主,對她而言最為穩妥的辦法,本就是遵循前例,將權力牢牢地把控在中央。

這份先以災情為重的態度,讓人很難不覺得,她所說的“為黎民”絕非一句虛言。

劉仁軌的麵色和緩了許多:“你另一半為自己的理由又是什麼?”

聽到他沒對先前的解釋提出質疑,而是直接將這個希望得到進一步解釋的問題問了出來,李清月對於說服劉仁軌接劍已越發有了底氣,就連語氣也輕快了不少。

雖然,這句被她說出的話並不會讓人覺得有多輕鬆:“我怕我今日不將此劍交給老師,讓您試試以管轄軍隊的方式搶險救災,往後就沒這個機會了。”

劉仁軌驚問:“你這話又是怎麼說的?”

李清月歎氣:“我阿耶有想要將我手中軍權瓜分出去的想法,雖然被英國公臨死前勸住了,但恐怕兩三年內還有舊事重提的可能。太子年已十九,再有一年就能行冠禮,屆時太子東宮勢力必然再增。您應該是知道的,早年間我與太子的關係尚可,但打從我戰勝吐蕃凱旋,由天皇天後親自出城相迎後,他跟我之間就生疏了,難保不會趁此機會舉薦將領取代我的位置。”

劉仁軌幾乎是想都不想地回:“可誰能取代得了你的位置?何況陛下也……”

有李唐前任帝王的先例在,陛下應當也不會讓太子掌兵到這個地步。除非陛下的風疾發作已到了徹底無可轉圜的地步,做好了在一兩年內就讓太子接位的打算。

“我阿耶是怎麼想的不要緊,太子有沒有這個機會讓舉薦之人上位也不重要,要緊的是我能否還能保住這個

對陣外敵的主動權。”

“老師,讚悉若把持吐蕃內政七年了!隻怕是到他們卷土重來的時候了,我如何能在這個時候失權!”

李清月目光如電,凜然開口:“就算不為邊境要務,隻為我自己,我也不想做個相夫教子的公主!”

這句比起委屈更像是給出定論的話,讓劉仁軌不由恍惚想起了當年在大雁塔上俯瞰長安時候的師徒對話。

彼時的安定公主告訴他,她隻是因太子仁善,才想要做個掌握實權的從旁規勸之人,但在今日的話中,這個目標好像已經出現了一點偏移。

然而無論是當年就在瞎扯的安定公主本人,還是今日驟然聽聞這樣一番話的劉仁軌,都並未覺得,這樣的偏移是不應當的。

馬車之內隻有師徒二人,李清月咬緊牙關的一番陳詞,清楚地傳入了劉仁軌的耳中,“今日雖是我贈老師寶劍,實則卻是我想請老師為我作劍,博出一個民心擁躉的美名來,阻止有人想將我從現在這個位置上拽下去。”

“但……”她頓了頓,說道,“老師今日已不是我這位熊津大都督的屬官,做與不做,我都不會怪您。”

她重新將那把先前解下的劍遞到了劉仁軌的麵前,“請您——做個決定吧。”

這真是一句分量好重的話。

劉仁軌覺得自己也很難形容,在聽到有人希望安定退居幕後的那一刻,他心中生出的勃然怒火到底是因為公心還是私心。

這把就在他麵前不遠處的劍,乃是安定在數年前出征西域後天子所贈,因彼時吐火羅重獲與大唐之間的駐兵聯絡,派遣使者前往大唐朝見,送來的禮物中有一枚最是絢爛的紅寶石,故而被鑲嵌在了劍柄之上。

即便是在馬車暗室之內,其上的血色流光也依然灼目生光。

當劉仁軌伸手將劍接過的時候,隻覺寶石所在之處有種熱意燒灼著掌心,仿佛仍在叩問,當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是否也意味著,他與陛下之間已出現了意見相左之處,在選擇幫助安定公主進一步站穩於朝堂的時候,也是與“純臣”二字有所悖逆。

可安定的這一番話,就如同她彼時提出了要將金礦據為己有一般,讓人很難說出什麼駁斥她的話。

當這架馬車重新朝東啟程的時候,登車坐定的狄仁傑便看到,右相望著這把長劍仍有幾分恍神,仿佛還在麵臨著一番內心的抉擇。

直到當他們打開車窗時已不見安定公主的身影,諸多難以形容的不平靜才慢慢從劉仁軌的臉上消退了下去,變成了方才還在指點後輩時候的樣子。

狄仁傑下意識地覺得,劉仁軌做出的這個決定,可能會產生相當重要而深遠的影響。

隻是對方今的他來說,最要緊的不是向右相問明白這其中的情況,而是多聽多看多學,以及……做好這個巡撫賑給使應儘的責任。

反正,從劉仁軌隨後將劍收起,又將文書放在台麵上的舉動看,他是已經將問題想通了。

而另一頭的李清月也僅僅是在原地

目送著老師的馬車走出了一段,便並未讓自己因這份並不尋常的舉動糾結多久,已撥馬朝著長安城中回返。

為公為私的理由她都已告訴了劉仁軌,這也正是阿娘在聽聞了李治的決定後給她提出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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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劉仁軌的脾氣,他既已將劍接了下來,便勢必不會讓她失望。

她眼下還有些其他的事情要處理呢。

何止是劉仁軌要參與進救災之中,她也得行動起來了。總不能在這天災當頭的時候,她提供的隻是一把代表身份的長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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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中的四海行會便在半個時辰後迎來了此地的所屬者。

自安定公主抵達中心小樓的消息傳遍行會,大約是因此地的年輕姑娘不少,又因地處宮外,並無這樣多的規矩,手頭事情並不太忙的,便都各自將事放了下來,朝著那頭張望。

同在此地的顏真定就被韋淳給拽到了窗口。

“你也不必如此激動吧?拿出點為人師表的樣子行不行。”顏真定朝著後頭那批才因天災緣故被收容到此地的學生看去,見她們並未因兩位教課老師的表現而有何異樣的表現,微微鬆了口氣。

更應當慶幸,安定公主為自己留的辦公之所距離文教樓並不太遠,讓她不必被拉得跑過半座行會。——這種事情,韋淳必定乾得出來。

“你不懂我的執念。”韋淳答道。

自當年安定公主說她不必告知家世,隻需告知姓名開始,她就很想重新在公主麵前做個自我介紹,以另一種方式讓公主認識她,而不隻是個撿風箏的小姑娘。

“哎,你看,是她!”她忽然抬高了音調驚呼出聲。

顏真定循著她伸手指去的方向看去,便見一個裘衣穿得尤其厚重的身影正在朝著那座小樓走去。

似是察覺到了有人的注視,她側過頭來朝著韋淳所在的方向走出,露出一張裘襖兜帽之下略顯張揚明豔的麵容,卻並未將目光在這頭停駐多久,就已收回了視線,加快了腳步。

韋淳輕嘖了一聲:“南方來的,難怪如此怕冷。”

那人不是彆人,正是澄心在頭一次前往廣東時候有過往來的許夫人許穆言。

在四海行會中她的地位最是特殊,也難怪安定公主會頭一個要見她。

“非要說的話,我其實挺佩服她的……”韋淳不情不願地嘀咕道,“若說今日在行會中的人裡誰最有見識,想必也隻能是她了。”

這等在外辦事的經驗,可不是隨便看幾本書就能取代的。

自許穆言因四海行會和廣州一帶的往來有所走動後,便沒少接到澄心的邀請前來長安。正是因她在與四海行會的往來中日益展露出的經商手腕深受公主所重。

故而韋淳與顏真定在這四海行會內教授女學生,偶爾也會見到這位許夫人。

大約是因韋淳在術算上的天賦明顯高於鑽研經傳史書,加上又有一番活絡的頭腦,許穆言時常會和她交談兩句。

韋淳趴在窗口,

用隻有她和顏真定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你知道嗎,她曾經還跟我提及了個很是大膽的想法,說是方今天下運貨,有兩個最大的毛病,若是她再次見到公主的時候必定要跟她陳說。”

“一個是曠年長運法讓相當一部分押送船貨的船夫行船水平不高,而且運貨沒有保證,不如讓船隊龍頭帶各地的小斛底船,而後將公主早年在兩京之間運輸上提出的轉運法,波及更大的區域。?[]?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顏真定沉吟須臾,答道:“這話站在她的立場上來說是有利的,若真要以此法改革漕運,後半句姑且不論,前半句的船隊龍頭,她必定能拿下一個。就算因這等方法推廣,船隊龍頭在運貨不及的時候會遭到處罰,對她來說也是利大於弊。”

“對,還有一項應當也是從她的角度來說的。”韋淳想到彼時的交談,仍有幾分心有餘悸,“她說,第二個問題便是漕運經費按照戶口等級繳納,依照各地的漕運難度不同各有標準,還不如對輸丁統一收費,作為一筆國庫資金。”

“我便問她,若如此的話,有些並不住在漕運陸運費用高昂地帶的百姓,豈不是就要多繳納些稅賦了?”

顏真定頷首:“這確實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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