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若瑜在浴室裡待了很久,久到時寒以為他又睡著了。
等他擦著頭發走出,臉頰上的紅暈還沒褪去。
時寒正站在窗邊,床簾被拉起一半:燃燒的餘暉落儘,夜幕呈現出一種神秘的藍紫色,就像眼前充滿謎團的青年一樣。
餐桌上方亮起一盞暖黃的燈,是整個房間唯一的光源。
南若瑜有意無意地朝書桌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屏幕已經滅了。
他輕聲問道:“菜要涼了,你還沒吃嗎?”
時寒說:“等你。”
南若瑜便不再追問了。
他又瞥了眼床頭櫃,上麵散落幾支抑製劑的空針頭,江乘舟派人送來的藥已經全部打空了。
南若瑜的臉頰又不受控製地燙了起來。
昏迷是假,借著發情將自己隔離起來尋找應對之策才是真。
時寒招呼他坐到餐桌前,一邊整理餐巾,一邊說道:“……我確實沒想到赫連薇竟然連這種彌天大謊都敢撒。”
按照原來的劇情,聖嬰的身份直到江乘舟登基都沒能確定下來。不過在星際爭霸的過程中,男主曾經聽取謀士的建議,給自己搞過一套累的“救世主”人設,得到星際許多民眾的擁護。
那段時間確實有傳聞,說江乘舟就是當年教皇指示出的聖嬰。
男主為了江山大業,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直到登基後才所有表示——新帝驚訝地提出自己從未聽說過這回事,並義正言辭聲明新帝國的王權受到監督,不僅政教不合一,還要賦予聖教和新設立的元老院監督皇權的職責。
至於傳說中的聖嬰,新帝將繼續支持聖教在星際中尋找,隻要不是他就行。
打一棒子給顆糖,江乘舟就這樣把燙手山芋給扔出去。
開什麼玩笑,老教皇死都不安生,一句預言就給全人類畫了個大餅,導致聖嬰成了人們等待數十年的希望。一旦承認身份,宗教狂熱分子以及極度渴求精神力的人們就會要求他做出什麼,改變全人類的未來。
假如江乘舟成為“聖嬰”本嬰,那麼他能做什麼?無非也跟舊諾亞帝國一樣,表麵安撫民眾,背地裡做精神力的臨床實驗。
時寒此時麵臨著同樣的困境。
更糟糕的是,諾蘭侯爵的勢力已被蠶食得七零八落,權力係統不會因為一個人死亡就停止運行,現在話語權掌握在聖教手裡,時寒連安撫民心的能力都沒有。
南若瑜戳開奶茶吸了一口,心情似乎好些了。
時寒細致地研究庭審資料,南若瑜雖然嘴上不說,內心還是有些焦躁。
眼看著時寒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法庭上泰然自若的鮫人坐不住了,一溜煙兒躲進浴室久久不肯出來。
他甚至覺得最高軍事法庭根本不算什麼,這裡才是自己的審判場。
時寒打斷了他的思緒:“……你怎麼看?”
南若瑜叼著吸管,下意識答道:“嗯?什麼?”
他根本沒在聽對方說什麼。
時寒挑起眉梢疑惑地看著他,忽然伸出手,拇指劃過嫣紅唇瓣,擦去他嘴角的奶沫。
時寒指腹上覆蓋著一層槍繭,一點也不像嬌生慣養長大的貴族。
他在南若瑜反應過來前就收回手:“發什麼愣?糖加少了?”
南若瑜搖搖頭,“加多了。”
唇畔仿佛還殘留著熱度,可惡的始作俑者卻自顧自地切起了牛排。
南若瑜睜大了漂亮的眼睛看他。
過了一會兒,時寒覺得這麼裝死也不是個辦法。他輕微歎出氣來,道:“你說離開監獄就告訴我的,是這件事?”
南若瑜結結實實地愣住了。
思緒一瞬間就被他的話帶回到依偎在擁擠的監獄盒子裡的那幾天。
監獄漆黑,嘈雜的鼾聲十分煞風景。
南若瑜赤足蜷縮在角落,腿上蓋著時寒的外套,內心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不同於在小世界裡東躲西藏的驚慌和深海之下的孤獨,那一刻鮫人心裡清楚,不管外界還有多少未知的危險,不管身處何地,時寒都一定會排除萬難找到自己。
暖黃和煦的燈光自頭頂照下,在他們身上投出一層淡薄的光暈。
南若瑜很想告訴時寒,自己還有一個名字叫南星,他來自更高維度的空間,是象限世界億萬數字程序中的一個bug,躲在星際芸芸眾生之中。
南星因“秩序”而生,用破壞力量組建靈魂,存在的意義就是挑戰無上權威,直到自己打敗對方,建立新的“秩序”,又或者死在對方的剿殺之下,消失在宇宙中。
假如沒有遇見一生的摯愛,他不會擁有更多的渴求。
清脆的鈴鐺從靈魂深處響起,鈴聲如潺潺流水,伴隨著清風跳躍而來。
「……無論貧窮或者富有……健康或疾病……至死不渝……」
「我願意。」
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
南若瑜回過神,時寒已經停下手中的餐具,耐心等他回答。
鮫人微笑起來,淺金眼眸中似有隱秘的火光在跳動,他輕聲說:“是呀……”
時寒得到了肯定答複,點了點頭,又問:“那你後悔嗎?”
南若瑜:“不後悔。”
時寒動作輕頓,過了半晌,他才道:“說實話,倘若是我,未必能做得到這些。”
南若瑜嘴唇漸漸抿成一道直線,手指也蜷曲起來。
時寒卻跟沒看見似的,重新切起了麵前的牛扒,同時繼續說道:“不怕你笑話,其實我經常感情用事,”說罷,他掀起眼皮,見若瑜訝異地睜大眼,時寒自嘲地笑了笑:“彆聽網上那些人亂評價,什麼算無遺策,搞得我跟台計算機似的……”
南若瑜終於被逗笑了。
“早年我做事不夠深思熟慮,想著反正沒人能管我,但凡我做什麼,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倒也不是完全沒好處,聲名遠揚之後,特地跑來觸黴頭的人就跟著變少了。”
“不過我偶爾也會想,或許再給我一點時間考慮,我可能會換一種方式解決。”
無論是楚明遠的教育問題,又或者是時寒與沈念的那段孽緣。
南若瑜垂下漂亮的眼睫,專心地盯著手裡的芋泥波波看,好像要從那裡麵盯出一隻小龍人似的。
時寒無奈道:“當年我跟紀凜慪氣,老頭子背著我拉攏一區貴族,他越想讓我聯姻,我就越要找個人氣他……”
南若瑜額角一跳,凶巴巴道:“所以沈念送上門你就來者不拒?”
時寒“嘖”了一聲,摸了摸鼻子:“你這麼凶以後沒人要的。”
南若瑜更生氣:“你敢不要我我就鯊了你!”
時寒忍不住笑了,南若瑜見他笑,情緒也跟著放鬆下來。
時寒這時才伸手揉了揉他微濕的銀發:“他們早在被注射退化液時靈魂就已經死去了,身體器官的運作隻為更長久地用於實驗操作,雖然我很難做到像你這樣理智,但倘若是我自己,與其毫無尊嚴地活著,我寧願體麵地死去。”
南若瑜忽然攥住時寒的手掌,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掌心輕輕蹭著:“你不會死的。”
時寒注視著對方的眼睛,仿佛要透過那雙淺金色的眼眸望進靈魂的深處。
他作出承諾:“不管以後你在哪兒,隻要你叫我的名字,再難我也會來見你。”
就像地底監獄那樣。
“但你得答應我,以後遇到任何事情,無論你決定怎麼做,都必須優先保證自己的安全,聽到沒有?”
南若瑜怔怔的不說話,似乎還沒有消化他剛作出的承諾。
時寒捏了捏他的臉:“聽到了沒有?敢食言的話我就不要你了。”
漂亮的臉蛋都被他捏得變形,南若瑜掙紮著從魔爪下逃出,嘴裡咬著芋圓小丸子含糊道:“知道惹……”
時寒這才罷休。
一頓飯吃完,鮫人的心情明顯明朗了許多。
都說飽暖思那啥,深海魚的習性卻和人類不太相同。南若瑜吃飽喝足就會變得懶洋洋,不想動,黏人又霸道。
時寒替他洇乾了發梢的水珠,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我瞧著小菲和尋常的人工智能好像不太一樣,她的瀏覽記錄多數與軍事有關,但記憶庫裡卻沒多少內容,她和菲林娜是什麼關係?”
南若瑜這會兒被捋順了毛,舒服得像一隻被撓中下巴的貓咪,眼睛都眯起來。
他老實交代道:“小菲就是被我偷出來的菲林娜呀。”
鮫人嗓音輕快慵懶,嘴角是勾起的,饜足中帶著一絲引誘。
雖然早有猜測,但當確認了這一消息後,時寒的臉上還是掠過些許愕然。
菲林娜被南若瑜秘密帶走的時候,時寒還躺在醫療艙裡進行漫長的排異修複。他還以為南若瑜養的電子寵物叫南瓜,等他見到真正的小菲時,穆爾列斯叛亂都已經平定了。
因此時寒總覺得這期間有些什麼不太對勁,但又不太說得上來。
他緊張道:“所以小菲的‘本體’還在軍方手裡?”
南若瑜對“本體”這個說法感到十分新奇:
“原本也不需要什麼載體,她存在於每一顆電離子中,無所不至,隻有你們人類才總想著高等智慧體必須要與自身接近,給人家弄出一個具體形象……”
時寒頓時啼笑皆非:“你還不是一樣給她換零件,弄得跟個掛件似的,天天帶在身邊。”
鮫人打了個哈欠,困倦道:“不一樣,我無法阻止他們摧毀菲林娜的主機,隻能將她的一條源代碼抽出。她還小,必須做出約束,否則像她這樣的人工智能……唔……應該叫超級智能才對,年幼時到處亂跑容易引發動亂,遲早會被人抓住。”
這話倒是一點沒說錯,菲林娜把整個帝國軍部耍得團團轉,來去如出入無人之境,簡直堪比炮艦型星際武器,一旦落入哪方勢力手中,還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來。
鮫人雪白的睫毛撲扇撲扇地眨幾下,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詞語:“我是她的監護魚。”
時寒被他逗笑了,故意道:“你這樣違反了《星際人工智能安全法》,你賦予她的權限超過了帝國律法的限定。”
南若瑜嘴裡嘟囔道:“那又怎麼樣,你會把我抓起來嗎?那我就在這兒,你抓吧。”
時寒啞然。
情緒放鬆的南若瑜倚在愛人的懷裡,很快就睡著了。
充滿薔薇香氣的房間溫暖而昏暗,時寒低頭親吻他光潔飽滿的額頭,睡夢中的南若瑜還喚了一句:“時寒……?”
“我在。”
聽見熟悉的聲音,南若瑜便又滿足地沉睡過去。
但他做了一個噩夢。
南若瑜夢見自己滿身鮮血站在懸崖邊。萬丈深淵下海浪洶湧翻卷,無數同族從白沫中探出慘白的手,似乎想要攀爬上懸崖,將他一起拖拽入暗無天日的海底。
銀白的長發在風中飛舞,包裹著南若瑜單薄的身體。
烏雲壓得極低,雷電交織成一張巨大的漁網鋪天蓋地而來。
他回頭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時寒。”
身後的男人卻用一種他從沒見過的冰冷目光審視他。
“你給人類帶來了滅頂之災——你到底是什麼怪物?”
“我不是……”
南若瑜想辯解,藍紫色的閃電劃破天際,天上的水閘打開,狂風挾裹著傾盆大雨而至。
他想要逃離這裡,卻邁不開腿,硬生生被一股無形的壓力定在原地!
金色聖光從厚重的雲層中透出,南若瑜清楚地聽見一聲歎息:「……這世界總讓我感到失望……」
他記得這個聲音!
南若瑜忽然渾身顫抖起來,胸口像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他艱難地抬起頭望向遠方,海麵隻剩下白茫茫的泡沫和令人作嘔的腥味。
就在這時,懸崖不堪洪水侵蝕坍塌,地動山搖見,南若瑜再回頭想要找尋那一道身影,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愛人墜入深淵。
天地間仿佛隻剩他一人。
下墜時,那雙漆黑的眼睛還冷冷地盯著他。
“不要走!”
南若瑜無聲地呐喊,卻被束縛著一動不能動。
不要留下我……
蒼穹之上的歎息再度出現:
「……當我使雲彩蓋地,必有虹出現在雲彩中,我便幾年我與眾生靈活物所立的約,教水不再泛濫、毀壞一切有血有肉的物了……[1]」
南若瑜是被什麼東西給|丁頁|弄醒的,醒時眼角還泛著濕潤。
做噩夢了。
他攥緊了薄被,努力平複呼吸。
帝都星氣候和斯裡蘭一樣冷,或許因為這顆星球由合金構成,南若瑜覺得這裡比金都冷多了。然而蓋著一層薄被還是出了身汗,身體上像被鋪了一層岩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不喜歡這裡。
南若瑜心跳得很快,好不容易平複住呼吸,伸手就摸到了伏在胸口的那顆毛茸茸的腦袋,迷茫道:“時寒?”
等了好一會兒,他才聽見時寒克製又委屈的回應:“嗯。”
“抑製劑用完了?”
時寒悶悶地回了一句:“嗯。”
“很難受嗎?”
又是一聲委屈的:“嗯。”
南若瑜的心瞬間就軟了下來。
他吻了吻時寒發燙的耳尖,手從他的臉頰挪移到蹭開的領口,嘴裡輕聲安慰道:“沒關係,你還有我呀……”
幸好,我也還有你。
————看!天上有架大灰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