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經文中家門口,看到香二娘站在門口吃早飯,一手捧個碗拿筷子往嘴裡連扒帶塞的,看到蘭英穿的齊整整的,神清氣爽地踏著大步往大路上走,因吃的蛋炒飯,偏剛剛一下子扒猛了,含在嘴裡一下子咽不下去,直著脖子衝蘭英嗚哩哇啦說了兩句,蘭英掉頭看看她,正在那裡咽得伸脖子,蔑了一眼,轉頭繼續走,香二娘好不容易乾咽下去了,看蘭英已經走到大路上了,趕緊扯開嗓子喊:“嫂子,你上哪去?”蘭英聽了沒理會,腳下不打停地往前走。
不過香二娘這一嗓子倒把經老太太從家裡震出來了,等她兩條粗短腿吧嗒吧嗒的跑出來了,蘭英的身影已經從她房子旁邊的大路拐到在龍興發家後頭大路上了,好奇心驅使她顛溜溜地一陣小跑,來到香二娘家,氣喘噓噓地問:“你剛才看到大娘子到哪去呀?”
“她沒理我,我也不曉得。”香二娘拿手背擦擦油巴巴的嘴,再在圍裙上蹭蹭手,滿意地打著飽嗝往屋裡走去。
經老太太沒問到,就轉身直往經文國家去,看了眼在大場上草垛旁曬太陽的小芬問:“你家媽媽死哪塊去呀?”
“哦!哦!哦!”
沒得到答案,經老太沉下臉,道:“養這麼個東西,連個話都說不周全!你爸爸呢?”
小芬不敢再“哦”了,手指向大門。
經老太太邊走邊喊:“老大!老大!”經文國剛曬完鹹貨,拿個大掃把在掃院子,聽到母親喊的篩篩的,就趕緊把掃把一丟往外跑,正好撞上走到大門口的經老太太,看到她七喘八呼的,就問:“媽!什麼事?喊得這個樣子?”
“大娘子到哪去呀?”
“就問這個呀?我還以為什麼急事呢!”經文國有點惱火母親為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搞得大驚小怪的。
“她是不是躲出去啦?我告訴你們,要是出去躲胎,千萬不要連累我們,早頭裡叫你們結紮不去,這下子快過年了,人溜得了。到時候鄉裡來人了,不要找我們,我們還要過太平日子呢。”
經老太太一張嘴跟炒豆子似的,辟哩叭啦往外蹦出一大串話,實實在在地把經文國的火“噌”的一下點燃了:“哪個跟你說蘭英躲胎的?一天到晚不是疑神疑鬼的,就是東家長西家短的,你還有正事呀?”
“那她跑什麼?”
“哪個說她跑得了?啊?她告訴你的?”母子兩個就站在大門口嗆起來了。
“那她到哪去了?”看到經文國赤紅著眼瞪過來,經老太太有點心虛,卻又不甘心。
“她去哪關你什麼事?她又不是牢犯,要事事跟你彙報!”經文國寒僵著氣紅的臉扭頭往院子裡走,拿起掃把繼續掃地,因為生氣,大動作地揮動掃把,弄得院子裡塵土飛揚,院角雞窩上蹲著下蛋的老母雞“咯咯嗒!咯咯嗒!”地撲打著翅膀驚慌亂叫,趴在大門口睡覺的大黃狗也被嚇得抬起頭四處看看,然後伏下腦袋繼續睡。
經老太太在門口都被嗆到幾口灰,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臨走前狠狠地瞪了一眼草垛旁的小芬,然後往家走,一路上嘴裡神神叨叨,嘰裡咕嚕地不歇停。
話說蘭英一路大踏步地大路轉小路,抄近道地趕路,終於在中茶時分趕到娘家的村子,這個叫送駕村的小鄉村也在城西,雖都在城西,但從這到回家村騎自行車,若是不停歇的話大約要用半個小時左右,走路像她這樣能抄抄近道,也要近一個小時左右呢。
進村前在村頭小店給母親買了條“大前門”香煙,母親也不容易,她兄妹二人幼年喪父,母親吃了多少辛苦,一個不虧待地把她們拉扯大,可惜自己嫁到這種人家,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娘家,而且還都是空手來,回去卻次次不落地帶著母親和哥嫂準備的吃的、用的、穿的。想到這裡,蘭英便在櫃台張望了一圈,又拿了瓶麥乳精,再給小侄子買包餅乾。出來看到門口擺的熏燒攤子,想她們平常肯定就粗茶淡飯,她突然回來,嫂子最起碼要炒個雞蛋加菜,便把剩下的錢全剁了老鵝和豬頭肉,兩手都拎著沉甸甸的東西歡快地向娘家走去。
想著中午跟她們一起開個大葷,心頭掩不住的歡喜讓眉毛和眼角都笑彎了,嘴裡不自覺地哼著歌,不禁加快了步伐,路上遇到一兩個熟人,輕快自得地打過招呼,不停腳地繼續走。
“媽!”
在門口曬太陽打瞌睡的柳老太聽到聲音,睜開眼看了看,又用手指揉揉眼,眯縫著眼再入神細看,一下子高興地站起身,樂嗬嗬地說:“我說今天一大早喜鵲就喳喳地叫,原來老姑娘回來了!我還以為眯糊塗了看錯了呢。”
蘭英跟著母親進了院子,柳老太連忙向東邊廚房裡喊道:“玉蓮呀,蘭英回來了,再弄個菜吧。”
“蘭英回來啦!”做著飯的玉蓮丟下鍋內炒得劈裡啪啦的菜,提著鍋鏟跑出來,看到笑起來:“再來個大蔥炒鹹肉。”旋即又跑到鍋前快速翻炒著菜。
“不用了,嫂子,我剁了老鵝跟豬頭肉,中午讓哥哥喝兩杯。”蘭英舉起手裡的熟菜向廚房裡大聲說著。
“你看看你,亂花錢,要吃肉家裡有現成的鹹肉呢。”柳老太開心地數落兩句,接過熟菜放到廚房,怕玉蓮沒聽到,順便再囑咐她一聲。
蘭英走進堂屋,把東西放在桌上,解下圍巾,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和臉頰,前麵趕那麼遠的路速度放的穩,倒沒出汗,剛剛一陣因興奮反而身上冒出了點細汗。
她坐在條凳上歇著,看母親進來了,順手把小店買的香煙和麥乳精遞過去:“媽,給您的。”柳老太太看到香煙笑起來:“正好我煙快光了。”又拿著麥乳精瓶子,眯著眼,對著光,看了又看,笑著數落道:“有煙就行了,買這個乾嗎?又亂花錢。”
然後甜滋滋地把東西送到小房間收起來,來了晚輩給她買的東西,玉蓮都讓她自己收好。其實過後,她都會挑個大家比較勞苦的時間或是孫子小龍嘴巴饞起來了,拿出來大家一起嘗嘗,好吃又貴的,就再收好,給孫子慢慢吃。
放好東西後,點上一枝煙到堂屋靠著蘭英坐下,“你一個人回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想著快過年了,也沒聽到她讓人帶口信說最近回來,老太太擔心小夫妻吵架了,這個女兒在娘家就是遠近聞名的小辣椒,不僅嘴巴厲害,不饒人,做事也刷刮,不拖泥帶水,長得又漂亮,可惜嫁得婆家不省心,老婆婆三天兩頭挑事,老公公又是個息事寧人的“書呆子”,遇事隻會“和”稀泥,大麵上過得去就行,虧得女婿還算不錯,跟她一條心,不衝這一點,她就是硬拉,老早也把她接回來,哪怕留在家裡養老,也比受那窩囊氣強。
“媽,想多了,就是想你們了,回來看看。”蘭英單手摟著母親笑起來。此刻她不想說結紮的事,影響這美好祥和的畫麵,母女倆緊挨著又說了會話。
中飯時分了,柳老大回來了,看到妹妹回來,也高興地很。
玉蓮站在門口朝西頭鄰居家喊了一嗓子:“小龍啊!回來吃飯了!”
然後就去廚房端菜往堂屋桌上送,蘭英就站起來把放在桌上的餅乾拿到後麵香桌上,笑著跟玉蓮說:“嫂子,給小龍買的零嘴。”
“你看看,今天又買中飯菜,還買這個,儘亂花錢。”
蘭英心頭歡喜地嗔怪道:“我這個嬢嬢每次來都空個手,難得有點閒錢給侄子買個零嘴,怎麼叫亂花錢。”
“說的什麼話?一家人這麼見外?跟我一塊來端飯。”玉蓮親昵地拉著蘭英開心地往廚房走去,站在門口的小龍看到蘭英,大聲喊道:“嬢嬢!”
“嗯,乖小龍!”蘭英答應的脆生生的,轉身跟玉蓮說:“好像又長高了!”
“光長個子了,一年到頭做了幾發衣裳。”玉蓮笑著說。
飯後跟嫂子一起收拾好鍋碗,蘭英洗把臉,來到母親小房間裡,柳老太正坐在一張黃藤椅上抽煙,蘭英拿了張小板凳,挨過去靠著母親腿坐著。
“說吧。”柳老太把煙灰磕到用鐵皮罐頭盒自製的煙灰缸中,溫和地笑著說:“飯前不說怕堵著胃,吃過飯了,來說說吧。”
蘭英抬頭看著母親滄桑滿皺的臉,正慈眉善目地看著自己,不禁心頭一酸,眼眶有點泛紅,隨即吸了一下鼻頭,說:“這兩年計劃生育抓的嚴,小芬也三歲了,村裡年初就開始催我們去結紮了,拖到年下,前幾天婦女主任來下硬任務了,不能再拖了。”說著說著,聲線有點渾濁,嗓音有點變調“本來老大說去的,後來聽人家說結紮恐怕會傷身體,大概怕了,換我去。虧好現在不忙,過年的東西也大致弄的差不多了,鹹貨也醃起來了。”
“嗯!人呀,碰到實質的事情,總要有點自私的。你們這個家重勞力全靠他,萬一哪塊有點大意,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你去就你去吧。你這兩天把身體加養好,挑個沒得風的大晴天去做,回來要當大月子做,多養幾天,一些小事就給他忙忙。等下子,我給你弄點陳艾葉和野菊花帶到,回家天天晚上燒水熏熏,泡泡。上次大月子沒做安生,這回你們悄沒聲息地去,回來能多過些天安生日子,後麵如果來瞎鬨,自己當點心,裝個聾子,不要再作氣了。”
“我怕小芬萬一真是個啞巴,後麵日子怎麼過呀?”
“不要瞎想,我這個細乖乖眉清目秀的,眼睛多深多遠呀,不可能是啞巴的。開口遲的伢子聰明呢!”柳老太堅信地輕輕拍了拍蘭英的肩,把煙蒂扔進煙灰缸裡,站起來,用手撣了撣圍裙上的煙灰,就去雜物間拿陳艾葉和野菊花去了。
蘭英跟經文國說回娘家問偏方,本就是個借口,主要還是心裡委屈,回來想跟母親訴吐一下,聽了母親一番話,再一人坐著想想,心裡堵著的那口氣也慢慢褪了。
他們夫妻勤勤懇懇,拚到今天不容易,眼看日子才過的像個樣子,確實也不能出一點紕漏,或許命中注定沒的兒子,說不定以後姑娘比人家兒子混得好!隻要夫妻倆個鉚勁多苦苦,還愁一家人日子過不好?
等小芬長大了,也可以招個女婿上門,這樣她柳蘭英也算把經家大房這個門戶立起來!到時候讓他們看看,沒兒子日子也過得比他們帶勁!這麼一想,心裡敞亮起來,臉上神色也輕鬆起來,站起來到雜物房跟母親一起順起來。
柳老太把陳艾葉和野菊花用個布包裝起來,玉蓮又拿來一包雲片糕塞進去。蘭英攔著不肯要:“嫂子,每次回來都給我帶東西,留到過年用,我家裡有糕了。”玉蓮說:“這是前幾天我們莊上請人來做的,芝麻核桃大糕,好吃呢。我們留了不少,這個拿回去給小芬吃。”
蘭英便笑咪咪地收下了,看哥哥午睡還未起來,就向母親和嫂子道了彆,然後一隻手提著布包,甩著另一隻手大踏步往家趕去。依舊抄著近道,大路小路輪轉著。很快遠遠看到蓮塘鎮了,到了鎮上想起身上還有一塊多錢,便跑到供銷社買了兩袋雞蛋糕和兩筒掛麵,最後還多幾角零頭,就順便帶了兩包煙,拿了幾塊水果糖。想著這兩天給自己好好加養一下,結紮後也不能省,好日子還在後麵呢,身體可不能大意。
小芬在大門口場上跟大黃狗玩著,聽到東邊大路上一聲咳嗽,抬起頭看到是媽媽回來了,趕緊站起來向蘭英跑去,邊跑邊高興地喊:“哦!哦哦!!!”
在家裡的香二娘聽到了,趕緊跑出來,衝著小芬說:“炮子子,一天到晚嘴裡嗚哩哇啦地,什麼時候能給你爸爸媽媽爭口氣,開開口……”正嘲諷得勁,看到快堵到麵前的蘭英,趕緊把後麵的話咽到肚子裡了,轉頭就往屋裡走。
蘭英也聽到了,隻是不想跟這種女人多說一句話,影響今天的好心情,便牽著小芬的手往家走。
經文國正在院子裡搬曬麵粉的大匾,聽到蘭英的聲音,趕緊將手中搬著的匾擱在堂屋中的大方桌上,就往外走,剛走到院子中央,就看到蘭英一手拉著小芬,一手提著個大布包從大門口進來了,於是就站下,一邊用手拍著身上沾著的麵粉,一邊笑著說:“蠻快的嘛,這麼早就回來了?鹹貨還沒來得及收呢。”
“嗯,沒得什麼事,吃過中飯,歇下子,就回來了。”蘭英邊說邊走到堂屋,看到大方桌上的大匾,就把手上布包放在了板凳上,隨即走出來說道:“先把鹹肉那些收回來,看樣子,麵粉曬得差不多了,等下子裝起來,再曬就連口袋曬。”
於是兩人便把大門口場上曬著的鹹貨收回來,再掛到堂屋中梁上。然後就一個拿著白色的粗棉布袋張著口,一個用大碗挖麵粉往裡裝,不一會兒倆人配合著把麵粉全裝好了,看著整整的一大口袋,蘭英說:“今年小麥麵和糯米粉都多,過兩天做饅頭粉團稍微多做點,到時候曬乾了,忙得不就了,回來就煮點饅頭吃吃,也能給伢子當當零嘴。”
經文國點點頭表示讚同,今年苦一年,上次算工分,扣掉上繳到年底又能分不少錢了,家裡餘糧又足,又殺了年豬,日子比去年還漂亮,想到這些,他瘦削俊逸的臉上揚起了滿足的笑意。
晚飯照例是稀飯搭鹹菜,蘭英把下午買的雞蛋糕拿出三隻,每人分了一隻。又順道把香煙和糖收到房間抽屜裡,留給父女倆慢慢吃。
小芬一隻小手幾個手指捏住蛋糕,但又不敢太用勁,另一隻小手在下麵托著,低頭高興地咬了一口,香甜味在嘴巴中漫開,空氣中也是又香又甜的味道,舍不得一下子吃完,每次咬一小口,放在桌上,再捧起大碗就著這鬆軟甜香的口感,喝下一大口稀飯,連鹹菜都不用吃了。經文國沒舍得吃,把蛋糕放在了桌上,就著鹹菜呼呼拉拉快速地喝了兩大碗稀飯後,說:“肚子飽了,吃不下了,蛋糕你們娘倆個分的吧。”蘭英看了一眼正盯著蛋糕的小芬,便說:“你掰點嘗嘗,剩下來給伢子吧,我這碗粥喝下去,也飽了。”經文國便用手指摳了一小塊放進嘴巴,剩下的遞給小芬說:“呶,你媽媽也舍不得吃,要省給你這個大乖乖吃,慢點個,不要噎到。”小芬高興地拿小手接著,將碗裡最後一點粥湯喝完,就等著碗一點一點小心地吃著,吃完看到掉在碗裡的蛋糕屑,就端起碗拿著筷子扒到嘴裡後,才放心地離開廚房。蘭英收碗時笑了起來:“你這個小討債鬼,平時碗裡吃的像個麻子,有好吃的了,吃得跟狗舔的一樣乾淨,平時也要這樣子就好嘍!”
歇了幾天,蘭英跟婦女主任打了招呼,挑了個晴朗無風的好天氣,吃過早飯就直接去鄉衛生所做了結紮手術。
聽母親的話,不能受寒受氣受餓,回來把經文國那件厚實的軍大衣加在身上,圍巾把頭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