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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了,這天一家人吃過早飯,收拾一下,準備鎖門帶伢子去菜地翻翻土。就看到經老太太帶著經文中,還有幾個人邊向他們邊走邊喊著什麼。等到走近了才看清帶來的三個人,一個是村婦女主任,在婦女主任介紹下才知道,一個是鄉衛生院婦產科醫生,另一個是鄉裡抓計劃生育的乾部。
經文國兩口子一看就明白了,這兩年剛搞“計劃生育”,每個鄉鎮都對生過伢子的夫妻定期進行查訪,特彆是生了女兒的更是經常搞突擊來防範二胎。
自從小芬滿一歲起他們兩口子就商量過再要一個,當然是兒子最好,如果還是女兒也認了。可能是身體長期勞累,加上生活條件也不寬裕,都一年多了蘭英也沒懷上。
不知道今天又是什麼情況。幾個人走到門前曬場上,婦女主任走到蘭英麵前上下打量一番,滿臉堆笑地說:“你婆婆說你們打算結紮,我看正好現在農活也不重,我就帶了人過來看看,行的話就定個時間上衛生院做下子,做完了也可以好好休養一下,後麵天熱就大忙了。”
聽完兩口子都嚇了一跳,兩雙眼睛齊刷刷的望著經老太太。
“我看小芬都兩歲多了,你們也沒再要一個,正好現在計劃生育,乾脆聽國家的話,帶個頭……”經老太太一邊說一邊不自然地用一隻腳在地上劃著。
婦女主任是了解他家情況的,一看這個情形,立刻說:“你們一家人先商量商量,我們先去做其他工作。”說完帶著兩個人一起走了。
“媽,你準備乾什麼?老二,你來打算乾嗎?”經文國鐵青著臉看著經老太太和經文中。
“媽喊我過來的,我就過來看看……”經文中雙手抄在半敞開的棉襖袖子裡,縮著頭吸著鼻涕,眼神到處亂晃,兩條腿帶著身體無意識地左右擺動著,小聲囁嚅著“我還有其他事呢,媽,我先走了!”說完也不看經老太太,躬縮著身一扭頭趕緊跑了。
蘭英一直盯著經老太太,一陣陣顫栗洶湧而上,又感覺心口那裡快腫起來了,突然激動起來,聲高且氣促:“我們結不結紮,要不要二胎,防礙到你了?你這麼積極,怎麼不去動員老二他們?”
“你看看你們作孽,缺德事做多了,才養個啞巴子,後麵還想養幾個啞巴啊?”
“伢子開口遲,怎麼就啞巴了?”蘭英瞪著經老太太大聲質問:“我們不偷不搶,清清白白地,哪塊缺德?”
經老太太聽到蘭英的話,覺得她話裡有話:幾年前為了經文中娶親過禮,她和經文中半夜把隊裡水庫邊的一套泵機偷偷用板車拖到二十裡外去賣掉換錢。有一次經老太太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把這事悄悄告訴了蘭英,說完後又後悔了,生怕蘭英拿這事要挾她和老二,就讓她發誓不能告訴彆人。每次發完神經回家後,生怕蘭英把這事給捅出來,後來看幾年過去也沒事,蘭英嘴巴也蠻緊的,就慚慚淡忘了。這下認定了蘭英是在揪自己的小辮子,生怕翻舊帳被宣揚出來,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無賴,一邊哭一邊撒潑:“你們這兩個抽筋刮皮,遭雷轟的缺德東西,我有孫子了,不用你們養一堆啞巴來害人!”
“哇!”一直安靜地躲在經文國腿後的小芬被奶奶的模樣嚇哭了。
“媽,你太不講理了,講得話哪裡像個長輩?”經文國抱起小芬怒吼道。
“你們這種子女哪個要認?看到你們我都覺得倒黴!以後不要喊我!這一房我就當死絕了!”經老太太站起來順手在圍裙上擦一下手上沾著的搪灰,然後用手背擦了一把鼻涕和眼淚,再往地上狠狠地甩了一下手,罵罵咧咧地走了。
經這一出,時間也不早了,兩口子也沒心思去地裡了,就開門回家了。兩口子癱在堂屋供桌旁條凳上,真想閉上眼睛就這麼過去算了。
“咕咕咕……咯咯咯……”好久蘭英聽到外麵小芬逗小雞玩的聲音,才驚醒過來,顫抖著喉嚨咽下滿腔的苦澀與艱難,對著像木頭一樣坐著的丈夫說:“不蒸饅頭蒸口氣!為了伢子,為了這口氣,我們也要好好苦一苦,過得比他們好!”然後走到廊沿下看了看伢子,就去廚房弄中飯了。這中間想起婆婆說的“啞巴”,心裡著實又堵了一下,心也慌:萬一不是開口遲,真是個啞巴,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呀?
午飯後經文國帶著小芬休息下,蘭英就到菜地裡去,剛翻兩下土,就看到香二娘捧著一碗麵邊吃邊走過來,“嫂子,聽說上午婦女主任來的,你們怎麼說的?”
“你怎麼才吃飯?”蘭英沒有正麵回應,想看看她轉的什麼心思。
“上街才回來,老二弄的飯沒得味,就弄碗雞蛋麵。”香二娘呼嚕嚕地吸溜一大口麵條,嘴裡不停地嚼著,一雙三角眼緊盯著埋頭刨土的蘭英,“回來就聽老二說早上來鬨過一場了。”
蘭英大致明白了,她是來幫忙探口風的,估計早上的事有她在裡麵攛掇過了,這個女人長了一顆歪心,一雙三角蛇眼時常鬼鬼祟祟的,兩片薄嘴唇一天到晚到處活嚼蛆,自已身不正,心不端,還到處捕風捉影,無風起浪。
蘭英終於把一大塊土圪垃鑿碎了,扶著鋤頭直起腰,微微發紅的臉上起了一層細密密的汗,她用袖子擦了擦,不鹹不淡地說:“村裡生過伢子的女人又不是隻有我一個,那些心思不正,一天到晚在後麵興風起浪的就沒有生過伢子?要做一起做,否則我也不是吃素的!”
香二娘聽出來這話裡帶拐,指桑罵槐呢,心頭微微一慌,又一想反正早上又不是我帶人來的,所以麵色平靜地繼續喝著剩下的麵湯。
“媽媽,你把麵撈光了,鍋裡就剩麵湯了。”小亮站在大門口往這邊大聲喊。
“炮子子!喊什麼喊?我一天到晚做多少事?苦壞了,吃點麵條還要帶你的?你老子沒做中飯呀?”香二娘把嘴一抹,順手在旁邊還未冒青的枯樹乾上刮刮,把手上的麵湯黏糊擦掉,然後拿著空碗往家一邊走一邊訓斥著小亮。
蘭英聽了心裡直冷笑:一天到晚好吃懶做,老二苦死累活的也不幫個忙。隔三差五在旁邊偷個嘴,養的紅臉瓦實的,把男人和兒子吃得黃不拉饑。這種女人真少有!以後老了還想靠兒子?做夢吧!不睡豬圈吃餿飯就不錯了!又想想自己這麼辛苦地拚,一定要注意管好小芬,不能養個白眼狼,以後老了沒得依靠!
第二天大早,經文國趁著蘭英燒早飯空間,跑去田裡轉轉,被特意等在田梗上的經老太攔住了:“老大,你們什麼時候去結紮?我告訴你,現在實行計劃生育了,你不去到時候人家來硬的。萬一人家來把你拖去結紮呢?”。
“媽,我們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天下就太平了!”經文國看到她,本來不提也就算了,沒想到一大早被她堵在路上,再想起昨天的事就來氣了。
沒想到被經文國這麼一嗆,經老太太哭了起來:“老二家肯定是他去結紮,二娘子那個東西才不會去呢。我聽人家說結紮傷身體,你一個大男人身體不好,以後日子怎麼過?地裡那些重活怎麼辦?我和你爸爸每年口糧還以指望你們呢?我們老了爬高上低的事都沒人來做!”經老太太停下甩掉一把鼻涕,用手背擦了鼻子和眼淚,繼續說:“老大,你個沒良心的!我一大早在這等你,還不是為你好!讓她去,反正她是個不會下蛋的雞,生也生不到好貨!”
一句一句的話蒼涼著經文國的心,事事都算計著他這一家,不再理會,寒著一張臉走了。
這天經文國跟村裡幾個人在碾稻米的加工廠門口坐著閒談,不知道怎麼就扯到計劃生育的事情,都說現在真嚴,附近不知哪個村子,一個女的懷孕都五個多月了,肚子裡麵都能動了,是躲在外地親戚家的,都被抓回來做掉了。不知哪一個突然說起本村的一個破落戶大呆頭年頭去結過紮了,現在好像身體也不如從前了,乾活多了腰經常酸疼。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經文國不動聲色,默默記在心裡。
一晃又到冬月底,這一年的農活都結束了,男人們都趁著農閒忙著把房前屋後收拾一下,把自家樹上枯枝修修,捆回去,再砍些柴回去備著,準備年前蒸饅頭,燉豬頭用,女人們都忙著醃菜醃肉醃魚醃雞醃鴨醃鵝……
勤勞節儉的村人除了春節期間吃一些,剩下的鹹貨大多好好收藏著,到來年端午和中秋前後的農忙期間,每天切點放飯鍋上一起蒸了當菜,不僅節省做飯時間,也能慰勞繁重勞動下缺油水的肚皮。
這天早飯後,蘭英把醃好的肉、魚、雞拎出來曬,忙完一切就坐在大門口牆角避風處曬曬太陽歇歇腳。看到從西頭大路上走過來幾個人,邊走邊說話,在龍興發家旁邊停下來,朝這個方向張望了一下,好像商量一下後,就徑自往這邊過來。蘭英看到其中一個是婦女主任,再定神瞧瞧,其他兩人就是上次來過的鄉裡的乾部和衛生所的醫生。是福不是禍,是禍也躲不過呀!自上次婦女主任帶人來過後,這大半年的也沒什麼說法,這會兒快年下了,過來肯定是盯上他們夫妻倆了。果然婦女主任還在經文中家門前場上,就開始笑著招呼她:“蘭英,你家今年殺年豬啦?醃了這麼多肉。”然後又向身邊兩人說道:“她嫁過來的時候把村裡大姑娘小媳婦都比下去了,生過伢子都三年了,你們看還像呀?還是村裡第一朵花呀!”蘭英知道她的目的,儘管她這麼一番誇炫,也神色如常,她知道最近村子裡也有好幾家去結紮了,所以馬虎眼是打不過去的,今天肯定要表個態的。果然婦女主任隻留下那兩人在場上,挽著她胳膊往院中走去:“蘭英呀,你家情況我也知道,平時你人也不錯,所以我也儘量能拖就拖,這到年底了,鄉裡前兩天開了會點了名,我這工作如果不做好,年也難過呀。姐姐我今天也不逼你,等你家老大回來,你們商量一下,看哪一天安排誰去做一下,正好年下,沒什麼事情,可以吃好些,多休息。”蘭英心中本就有數,且也知道這事不能怪婦女主任,所以並未反感,隻執她手說道:“難為大姐姐了,等老大回來跟他說過,這幾天肯定給個準信,我們也按理按章來,不會胡攪蠻纏的。”婦女主任還是相信蘭英為人的,得了這話,自然也不會急於敲定,閒聊幾句後就帶著人走了。
午飯時,蘭英在飯桌上說起上午婦女主任來的事情,問經文國怎麼辦。
若是以前經文國心中還沒什麼想法,但上次聽到大呆頭的事,加上經老太太那次的一翻點撥,且這幾個月他也有些留意這方麵消息,所以漸漸內心已不複當初那樣無所謂了。
畢竟“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樣的事情也沒少聽說。
但他又不願直接說出來,或表現出來,那樣有損在外人心目中他這光明磊落,愛妻愛子的高大形象。
於是他抬起左臂晃兩下,又用右手在左肩膀上虛按幾下,說:“前幾天我劈柴肩膀有點氙到了,後來弄石磨子磨粉子吃點力,這幾天還沒好呢。等幾天好了,我去衛生院做吧。”
蘭英因為生小芬難產拖累了身體,月子裡也沒有大加營養,外加受了婆婆不少悶氣,身體確實也不如從前做姑娘時候了,結紮的事情她心裡其實也有擔不到底的顧慮,聽經文國這麼一說,也未深想,隻覺男人擔過去這事了,心頭也明朗起來。想著從明天開始給經文國增加營養,男人身體也重要,雖說小手術,亦不可大意,不然以後吃苦的還是他們自己。
這天兩口子早飯後,拿板車推了四籮稻子去加工廠碾米,加工廠門口聚了幾個本村男子在熱火朝天地吹著牛,看到就一起幫忙往屋內卸,徐師傅幫經文國先抬起一籮往運轉的機器裡慢慢倒,徐師傅去弄機器,經文國墊腳扶住籮筐,倒完了,把空籮筐拿下來,經文國扶著腰“哎喲!”了一下,徐師傅笑起來調侃:“老大,晚上不能弄得太晚呀!身體還要注意呢。”“哎!前陣子劈柴把肩膀氙到了,後來磨粉子又把腰吃了點勁。”
正好機器停下準備碾第二遍,經文國一邊反著右手揉揉左肩,一邊大聲說著:“這兩天歇得好多了,再歇幾天還要去鄉衛生院動手術呢。”
“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過年了,你動什麼手術呀?”坐在門外談天的人群中不知道誰搭了一句,正中經文國下懷:“前幾天婦女主任來宣傳計劃生育,叫我們家派個人去結紮。”
“可以叫你家老婆去呀。”這人就像經文國預先招呼過,對過台詞了一樣,緊追著又說:“上次聽哪個說的,大呆頭結紮後,現在做生活不如以前了,男的結紮影響身體呢。男的要挑方,耕田,打場,挑擔子,爬高上低的這些重活,身體不好,還沒到年紀就像個癆病鬼子一樣蔫巴巴的。”
經文國心中暗自竊喜,不過為了維持一貫的形象,漂亮話還是要說的:“大呆頭?他能跟我比?我身體比他壯多了!馬上要過年了,老婆要洗洗涮涮呢,現在反正沒事,弄過回來再歇陣子。”
蘭英在用口袋裝加工好的白米和糠,雖然沒有說什麼,但裡裡外外搭搭唱唱,真真假假都聽在耳朵裡了,心中嗤笑且權衡著。想想這陣子天天早上雞蛋茶,中午特意割點鹹肉蒸給他下酒,早曉得還不如給自己補補呢。心裡微微歎息:女人嫁人,二次投胎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隻能認命了!再說外麵都曉得她通情達理,識大體,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這麼多人在這聽到看到,她不表表態,維護一下形象,到時候事情做的了,也沒人曉得,也沒人給她廣播一下名聲。
第二籮稻子也倒進機器,屋內又轟隆隆地響起,連帶地麵也一起震的顫抖起來,她出來撣撣身上頭上米灰,拿手帕一邊抹臉一邊問:“大呆頭家怎麼是他去呢?他做過多久了?”
“他老婆膽小不敢去,衛生院又盯的緊,他一咬牙就去了。”
蘭英這才看到一直搭話的是後莊台一個大嫌嘴,一天到晚跟個女人一樣喜歡東打聽,西打聽,跟香二娘有的一比。
她笑笑,說:“我還不知道呢,婦女主任也不提醒下子。這種樣子就不能讓老大去,他是家裡頂梁柱,等歇兩天,加養一下身體,我過去做。”心裡卻暗暗咒了他的爛嘴,外加十八代祖宗。
第二天早飯時,蘭英跟經文國說:“吃過飯我回娘家一下,晚點個回來。早上多煮點粥留在鍋裡,你跟小芬中午將就下子。”
“昨天也沒聽你提,怎麼想起來回娘家的?”經文國有點意外,想到昨天回來也沒再提結紮的事,他心裡隱隱不安。心裡曉得這事做的有點不地道,但是自私自利的人最多也就那麼一恍惚的愧疚,事關自己,最終的想法肯定不會改變的。
蘭英喝完碗裡的粥,去灶台添滿一碗坐下喝了一大口,剛從鍋裡裝來的熱粥一大口下肚,從頭到腳瞬間都熱乎起來,鼻尖上甚至都出點微汗,她看了看經文國說:“我媽懂些偏方,我找她問問,結過紮回來身體要加養的,要是身體弄垮了,以後總不能事情全給你一個人做吧?”
“那要不我騎車送你?”
“不了,等下子你把鹹貨拿出來曬,門口要有人看著呢,小芬這麼點大,走路才穩,又不會說話,不能指望她頂事。我腿腳快,走不了多長時間。”蘭英一邊收拾空碗一邊吩咐著,經文國點點頭,站起來往堂屋走,鹹貨每晚都集中懸空掛在堂屋的中梁上,可以防止老鼠夜裡來偷嘴。
蘭英洗過碗後,換件衣服,梳洗拾掇一下,就走了。
到門口讓經文國攔住了:“你就空手大白腳的去?媽媽不說,你走了哥哥嫂子也要說兩句的。”蘭英拍拍身上:“我哪次不都是這樣子去的?我家哥哥嫂子曉得我們過的什麼日子,從來不見外的。”
“拿到!走路上小店你看著買點東西,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娘家,老空手也不好。”經文國從上衣內口袋裡摳出兩張錢,放開一看兩張五塊錢,再疊起來全部塞給蘭英,想想又摳出一張兩塊的,“回來路上走餓了,自己買點東西吃,趕路不要太急,晚飯我在家弄。”
經文國這慷慨解囊,讓蘭英吃驚不小,她把錢小心地塞進褲子內袋裡,再拍一拍,按一按,才放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