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遊11(1 / 2)

江雲涯不懂人世間的許多道理。

年幼時的遭遇讓他知曉了四個字:人心險惡。但他並未像那些飽受世事蹉跎, 消磨了雄心壯誌的人一樣, 學會了蠅營狗苟,僥幸得到些許功名富貴便洋洋自得,同旁人大肆談論如何“處事”。

世事險惡, 人心不古,隻是讓他失去了解人世的興趣。

蒼鷹何曾在意過匍匐緩行的螻蟻?隻要他足夠強大,又何必在意人世間的規矩禮法?

在浮閻島上的漫長年歲,更是讓他淡忘了許多小時候見過的事。

但與小師叔有關的事,他未嘗忘過。

他還記得看到那本《北西廂》時, 是個狂風怒號、暴雪凜然的冬日。浮閻島上的冬日格外漫長, 小師叔又畏寒怕冷, 是以每逢時節轉寒, 對方就會深居洞府之中,數月不出。洞府之中處處點著暖盆,對方尤嫌不夠,還要抱一床厚實的棉被將自己整個兒裹住。

一位樣貌俊朗、風華正茂的青年,卻和個正當衰朽殘年的老者般, 如同個包圓兒的粽子般將自己擱在榻上,隻從被中探出一隻手來,偶爾端一杯茶,翻一頁書……

這場景在外人眼中,無疑是有些怪異,甚至可笑的,但在當年的江雲涯看來, 卻隻擔憂著一件事:小師叔將自己裹得那麼圓,萬一從榻上滾了下來可如何是好?

是以他小心戒備,謹慎查看,端坐在榻邊的矮凳上,時不時就要朝對方望上一眼。

後來察覺到對方每回從被中探出手,再縮回去時,都會被凍得一哆嗦,他索性將端茶送水、翻書垂肩的活兒都代勞了。

“小師叔,這書寫的是什麼?”

江雲涯在旁人麵前沉默少語,在對方麵前卻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不管對方說了什麼,哪怕隻是發出無意義的聲音,他都愛聽。

“小孩子家家的,問這做什麼?”對方眼也沒抬,懶散說道。

江雲涯將矮凳往前挪了挪,探直身子,往書上瞥去。

他從前不識字,也是小師叔一筆一劃教他的。除卻想多和對方待上一會兒,有意錯了忘了的時候,他學的都極快,尋常讀寫根本不成問題。

對方嘴上說著:“彆看,彆看,等你大些再說。”又難得不畏嚴寒,從厚重的褥子中伸出隻白嫩的手,朝書頁探去。

江雲涯擔心他凍著,忙起身道:“小師叔,我……”

他想表決心,說自己不看了,對方卻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他忽然間頑皮了起來,要強奪那本書,出手不免更急。

他整個人都裹在被褥之中,行動不便,又著急伸手,朝前一探,猝不及防之下便連人帶被從榻上滾了下來。

咚的一聲巨響。

江雲涯的心都像是被撞碎了。

他驚慌失措地站起身,慌忙之間一腳踩到了被踢翻的矮凳,自個兒也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兩人一個年幼,一個體弱,又隔著床重逾鐵石的棉被,掙紮了許久才爬起來。

對方原本蒼白的臉色因著這番意外而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紅,氣息也不複往日的平穩。江雲涯羞愧萬分,將摔臟的雙手背在身後,使勁在衣擺上來回擦了數遍,才低聲道:“對不住,小師叔,我不該惹你生氣。”

看對方費勁地抱起棉被,江雲涯忙上前搭手,幫著對方一道將被子抬上榻,又踮腳轉了一圈,替對方將被角壓得嚴嚴實實,包管一絲風也鑽不進去。

“小師叔,書。”

江雲涯又將掉落在地的話本撿了起來,放回對方麵前。

“罷了,你想看便看。”對方歎了口氣,對他道,“過來,坐榻上,地上太冷了。”

江雲涯如獲大赦,立刻蹬開一雙棉鞋,爬到榻上。

那床連風也不讓進的被褥對他敞開了一條大縫,他毫不遲疑地鑽了進去,依偎在對方身邊,乖巧地坐好。

被褥裡頭那麼熱,好似一團火,將他有些發寒的身子都灼傷了。

對方問:“看書呀,不是你要看的嗎?”

江雲涯這才抬起頭,努力將視線移到那本片刻前還無比吸引他的話本之上。

“都看進去什麼了?”對方打趣道。

那時候他滿腦子都是隔著一層衣衫,從對方身上傳來的溫度,還有兩相依偎時清晰可聞的呼吸聲,根本連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對方猝然發問,他隻好飛快地掃了一眼,在頁末揪住了幾個字,便小聲問:“小師叔,這上頭寫他們要結親了。結親是要做什麼?”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

江雲涯道:“是我問錯了嗎?這不該問嗎?”

“沒有。可以問。”對方隔著被子揉了揉他的腦袋,感慨了一句,“在這島上你是見不著了,人世間的男男女女卻都是要成婚的。”

浮閻島上儘是魔修,男歡/女愛興許有,想要找出一對世俗間的普通夫妻,卻是千難萬難。

興許是心疼他自小在浮閻島上長大,連這些事都不懂,對方的語氣格外溫和,解釋時也十分耐心:“結親了,便是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江雲涯仍是不懂。

對方道:“兩人若是結親,便是你隻有我,我隻有你,旁人都插足不得。生則同被,死則同穴……”

江雲涯這回聽懂了,開口道:“我懂了,說的就是我同小師叔麼?”

“這怎麼能算呢?”對方似是惱了,但遠不到會責罰人的地步,“不是教過你,不許懂裝不懂,也不許不懂裝懂嗎?”

“可是我和小師叔就蓋著一床被子啊。”江雲涯道。

他想了想,又理所當然道:“我在島上隻和小師叔在一塊兒,小師叔也隻和我在一塊兒。前些日子,旁人來尋你飲酒,你說要陪我寫字兒,也都沒去啊。”

“這不一樣。”對方道。

江雲涯不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見對方語焉不詳,不想在說,便乖順地應了一聲,低下頭去,隻當自己懂了。

過了許久,連他都磨磨蹭蹭看完攤開的這兩頁書了,對方也沒讓他再往後翻。江雲涯覺出不對勁,出聲問:“小師叔,要翻書嗎?”

對方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