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白日裡,老刀竟像患了夜遊症似地實在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從梅子家逃離出來,又怎麼進了自家的門。Du00.coM甚至連時間的概念也模糊了,一直定格在白日裡下午的那一時刻了。而那一時刻與相應的場麵又密不可分了。他一直以為自己一絲不掛顫抖的身子還蜷縮在——一會是地上,一會是床上——自然是梅子家。而現在他實實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也實實地是蜷曲著依舊顫抖的身子,不過不是一絲不掛而是一身捂得嚴嚴實實,連衣扣也沒解下一個。一隻鞋子還套在腳上,另一隻不知是自己褪下的還是掉下的歪落在了床邊的地上。
老刀第一次用自己的切身體驗,對“喪魂失魄”這個詞的真正含義作了最確切的詮釋。怎麼會是這樣子的?——“像掉了魂似的癩皮狗”,他以往常拿這樣的話痛斥——更多的是嘲笑對手的狼狽。他在痛斥或嘲笑對方時,獲得了權勢與威嚴帶給他的自信與快慰。想不到一向強大而勇猛的他竟是這樣的脆弱而不堪一擊,落到這等地步了。
不知什麼時候,他惶惶惑惑地半睜了眼——周圍一片漆黑,他這才矇矇矓矓地意識到已經是夜裡了,“夜”到什麼時候,他腦子裡還是像夜本身一樣模糊不清。
夜是寧靜而安然的,但懼怕、惶恐、羞辱、氣惱、僥幸、後悔、絕望……卻亂七八糟地向他襲過來。
“老主任,老主任?老主任您回來了嗎?”莫二狗叫了幾聲才聽到像是病人發出的“嗯……嗯……”的呻吟。他摸索著走進來點亮了燈,轉身一瞧便愣了:“啊,老主任……您這是怎麼了?怎麼了?哎喲喲,怎麼抖得這麼厲害?這頭上的汗……?是不是得了‘半日子’了?像,太像了……”
莫二狗趕忙要去找大隊的赤腳醫生,被老刀叫住了:“……現在……什麼……時候了?”
“晚飯後了,好多人家大概都熄燈上床了。哦,老主任,我是來向您請示的,那幾個‘黑五類’還有家屬……放還是不放?”
“咹?……你說什麼了?”
“老主任您忘啦?就是那幾個‘黑五類’還有家屬……彙報認罪的,你下午去大隊部明確指示過不等您回來,一個不能放走。我一直等著您,可左等右等……我以為您後來去公社了,我又以為是公社田主任留下您喝了酒,所以,我一直等……等……我實在……不得不……跑到您這裡……不過,那幾個專政對象被我牢牢地鎖在了屋子裡,他們一個也溜不掉的……”
“哦……”老刀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些事來,“二狗子,你……你可是……最……最忠於我了……比我兒子還……唉,我後來……去……去了老寡婦家……她……好厲害喲……病……病得厲害……不……不要追究了……”老刀停了片刻,又說:“我去她家……看……看……隻看了一眼……就去公社了……走一會,我……我就突然病……病成這個樣子……”老刀顫抖得一句話碎成好幾節了。
莫二狗走了,他說他馬上就讓醫生來看看。老刀吩咐莫二狗讓醫生帶點治“半日子”的藥就行了。
莫二狗這一來,倒使老刀驚魂稍定了些,隨之紛亂的思緒也漸漸沉澱下來。“哎喲喲,這條老命兒眨眼間就……”老刀僥幸地感歎著生命猶存時,那把鋒利的大砍刀又一次閃現在了腦門上,他下意識地摸一下腦袋:“唉,總算躲過了這一劫,大難不死,必有……”“必有”後麵——思維忽然停頓了,片刻後轉為了“後患”。一想到自己親手寫下的那份“招供”,他的整個身心禁不住猛地震顫一下,像突然掉進冰窟窿裡了。
“嗐,原來自己也是個軟蛋,當時要就是硬著脖子不寫……?——看那氣勢她是真的不顧一切了。他奶奶的,這人還真不可貌相,我原先還真就……沒想到……沒想到啊……
“老東西拿著那‘招供’……真的能去公社告我?難道她就不顧及她女兒的臉麵?才十八歲呀,還是個黃花大閨女,一旦告發……好話不出門,壞事行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