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愛你……愛你到——一輩子……”這一刻,老刀看著花手帕上那“千瘡百孔”的一對鴛鴦,忽又想起自己三十年前說過的不知是戲耍女人的戲詞,還是發自自己內心的誓言了。
“唉,後來,自己怎麼……怎麼就鬼迷心竅了呢?而且一旦迷了魂,就是十匹馬也拉不回來啦,我的老天爺呀……
“唉,悔不該當初啊。自己當初要是顧戀夫妻情份,即使……也不會越陷越深,落到今天這麼個下場啊……
“唉,現在想起了這些——怎麼到現在才想起來呢?以往自己在得意甚至得意得忘了自己是什麼的時候,怎麼就想不起來呢?——一股腦兒全拋到腦後去了啦……
“哦,似乎也想起來過,甚至有過回心轉意。可那是真心實意,還是虛與應付?——不禁虛應了自己的妻子,更虛應了自己的心啦……
“唉,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啊。可愛美愛到忘恩負義,甚至不擇手段——怕就是人性變異了啊。可自己卻得意忘形地覺得自己是‘人上人’了呢……
“唉,現在想想,這人啦,有時真可悲啊;更可悲——根本沒有意識到可悲——居然迷糊到把‘悲’當作‘喜’了啊……”
老刀邊哭邊想,由喜子他娘又想到梅子她娘,又想到趙神醫、王大炮、一枝花……
後來,老刀由自己又想到了公社的田副主任,供銷社的裴麻子經理,文工團的禿頭團長……他甚至想到了萬莊的那個大財主“霸爺”……
——“唉,人分三、六、九等啊。人又是會變的呀。有的人變得越來越美——從外貌打扮到心性。也有的人,像莫二狗之類,他們想活得像個人,讓人看得起,甚至還想比彆人高強一些。這原本是人之常情,可他們的心性變了:拿自己不當人,拿彆人也不當人了;為了得到想要得到的,不顧一切了啊!還有的人,有了權,或有了錢,活得越來越像人樣兒,甚至成為了‘人上人’,可骨子裡卻越來越不像個人了啊。
“唉,像我這樣的,先是人味兒褪淡了:離人性——一步一步地漸滑漸遠;離獸性——一步一步地漸移漸近;一邊滑一邊移,漸漸地獸性翹了頭,最後獸性膨脹了呦……”
老刀在悔恨與絕望中胡思亂想著。忽然,他隱約聽到一個熟悉的腔調,像是斥責,更像是勸誡——
“……也許你現在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但在你即將老死的那一刻,你或許才會醒悟並且深深地懺悔!因為你是以‘人’的身份來到這個世上,又以‘人’的身份離開了人世。而在你作為‘人’的幾十年中,你曾經做過多少作為‘人’不該做也不能做的事?
“你活著的時候,給世人——親人和外人——帶來些什麼?你死去以後,又會給世人——熟悉的和陌生的——留下什麼?”
“這……這……?哦,是兒子——兒子!我的好兒子,我現在才明白你是個好兒子啊……可我已經沒有資格沒有臉麵再叫你一聲‘兒子’啦——我的雙喜啊……我不幸被你言中了啊,連你也沒有想到,我不是在即將‘老死’的這一刻,而是未老——我還不到五十歲啊——卻要先死的這一刻才醒悟的啊……
“人啦,在得意時儘興得意,在享樂時儘情享樂,對親友的勸戒甚至責難,是聽不進去的啊。為什麼在倒黴的時候,甚至死到臨頭的時候,才會按下心去想啊?我是精明一世又糊塗一世啊……
“我不能不死了啊……我哪還能以‘人’的身份離開這個世界啊,我哪還有資格有臉麵得到‘人’應該有的葬禮啊——誰來為我披麻戴孝?按幾千年的古老習俗,該是兒子女兒。我原本有兒子——我眼巴巴的三十才得子啊!我有女兒啊,可是……我……我……我臨終竟是孤身獨影了啊——隻有這大黑狗陪著了啦……”
老刀哭著哭著,又展開了被他揉皺的花手帕——死死的盯著那一對“百孔千瘡”的“鴛鴦”,心裡在說:“我就要到陰曹地府見你去啦,能見到你嗎——我和你已不能同居一穴了啊。唉,要真的有來世……”
……
唉,這人間,原本有多少——又新增了多少同床異夢甚至“異床異夢”的“鴛鴦”?又還有幾個“百孔千瘡”的“鴛鴦”呢?
但願,彆再見到——“鴛鴦”……
又但願,再見——“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