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沒說話,佝僂下來的身軀卻狠狠一震。
他出身河東裴氏,曾祖乃大魏開國功臣,爵位襲至他這一代,也仍舊保持著將門榮光。他年輕時跟著父親在北方征戰,殺退過吐蕃,擊退過突厥,甚至還同回鶻數度交手,能位極人臣,也是憑著一路拚殺得來的。
那些年裡,他浴血奮戰,早已在身上留下無數傷痕與頑疾,直到如今,多少好藥都無法治愈。
可他始終堅定不移,無論麵對先帝,還是今上,都一心要為朝廷效忠。
就連娶了公主,生下獨子,他也不敢因私心而溺愛嬌慣,明知三郎幼時體弱,仍硬著心腸將才十二歲的他一同帶去河東,摸爬滾打整整四年。
皇宮裡養大的孩子,本就體弱,好容易與父母團聚,轉頭便被無情地扔進軍中,與將士們同甘共苦,他這個做父親的,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卻一點不曾後悔。
裴家的兒郎,生來就該如此。
這麼多年來,他自問光明磊落,問心無愧,對得起君主與百姓,亦對得起父母與妻子。
哪知到頭來,卻被猜忌、厭惡至此?
儘管早在去歲,他便已有這樣的擔憂,去溫泉宮時,還同三郎私下說過。後來又見杜衡先遭驅逐,自然也隱隱料到了自己的下場。
可擔憂是一回事,真正確信又是另一番感受。
眼看半輩子的榮光很快就要崩塌,他不禁悲從中來。
怎會一點怨恨的心都沒有?可他不能——
“‘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他黯淡的眼神慢慢恢複做炯炯有神的模樣,“三郎,你可還記得這句話?”
裴濟動作一僵,慢慢垂下眼,點頭道:“記得。”
話出《莊子》,是他年幼時,便聽祖父與父親教過的,意指為人臣者,當公而忘私,安於天命,將生死置之度外。
父親是在提醒他,謹守臣子本分。
可何為“天命”?為君者的好惡便是所謂“天命”嗎?
他第一次對多年來堅定的信念產生懷疑——如祖父、如父親一般,兢兢業業一輩子,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天下,為百姓?還是為家族,為君王?
他心底動搖不已,下意識就想反駁:“可是父親——”
話未說完,裴琰已厲聲打斷:“三郎,莫再說了!”
父子二人四目相對,裴濟住了口,黑沉目光裡的抗拒與疑惑卻未消退。
良久,裴琰輕歎一聲,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為父對你寄予厚望,將來還盼你能代替為父,做陛下的左膀右臂,留一段君臣間的佳話。”
他眼神沉重,含著殷殷期望:“為父早就說過,逆耳之言,自交給為父來說,而你,要守好陛下。彆讓為父失望。”
裴濟心底一片茫然困惑。
陛下要他與父親劃清界限,父親要他守好陛下,二人都要他彆令人失望。可眼下分明是他自己有些失望了。
“三郎,想想你母親。”裴琰一聲歎息,拿出最情真意切的話來。
裴濟眼神一滯,隨即垂下眼,低聲道:“兒子明白了。”
母親是公主,流著李氏皇族的血脈,與先帝兄妹感情極深,與陛下亦是血緣至親,自然是盼著他能輔佐在陛下身邊,做一個賢臣的。
“明白就好。你去吧。”裴琰慢慢鬆懈下來,背後的佝僂愈發明顯,“彆讓你母親知道陛下的話,她會傷心的。”
實則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他想。年歲大了,總也有隱退的一日,如今不過提早一些罷了。陛下仁慈,至多也是向對杜衡一般,令他回府修養,不理朝政罷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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