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裡,沈筠曦靠在廂壁上,閉著眼睛。
她右手捂在腹部,眉心緊蹙,腦海裡走馬觀花略過前世,又反複閃過蕭鈞煜剛才凝視她的目光。
那目光晦澀複雜,似乎隱隱帶著情意。
沈筠曦苦笑一聲,明眸漫上一層薄薄的水霧,水霧暈著無儘的哀傷、絕望和冷嘲。
她不會再自作多情。
雲巧聽見細細微微的啜泣聲,察覺不對時,抬眼望去便見沈筠曦兩行清淚,麵色痛楚。
“姑娘,您怎麼?”雲巧湊到沈筠曦身邊小聲問道,見沈筠曦掌心一直貼在腹部,神色痛楚:
“姑娘,可是腹痛?”
沈筠曦慢慢撩起眼簾,睇了一眼雲巧,吸了吸鼻子,慢慢坐直身子,衝雲巧搖頭:“無事,就是有些餓了。”
她貼在小腹手輕輕顫抖,前世她若是傷心了,便會不自覺手貼在腹部。
她的孩子未出世就很乖巧,會用小手、小腳還有小腦袋輕輕蹭她的手心,安撫她。
現在,孩子沒了,她同蕭鈞煜之間也終於斷得乾乾淨淨。
重來一世,她也已想清楚,絕對不會再與蕭鈞煜交纏。
沈府的馬車闊綽豪華,廂內設美人榻、小幾,雲巧忙從廂格裡拿出今日一早新買的玫瑰鮮花餅、雲片糕、蛋黃酥,又從一旁溫著的小爐中倒出一盅枸杞銀耳羹。
“姑娘,吃些熱羹。”
沈筠曦接過白瓷小盅,用湯匙舀了一小口銀耳羹放在唇邊。
還未啟唇,一顆淚珠順著麵頰墜入湯羹裡。
沈筠曦看了一眼白瓷小盅裡瑩潤飽滿的紅棗,眨了眨眼睛,紅棗潤紅紅,紅得刺目,和大紅的雙囍字一樣紅。
“不餓了。”剛不過尋了一個借口,這會兒更是沒有一點胃口。
沈筠曦將白瓷小盅放在小幾上,閉上眼睛,斜斜靠在廂壁上,周身彌暈著悲傷的氣息。
雲巧小心翼翼將東西收了,看著沈筠曦秀眉高高蹙攏,貝齒緊咬著丹唇,唇瓣隱隱帶著血珠。
雲巧心裡一疼,咬唇猶豫半響,小聲問道:“姑娘與太子殿下可是鬨了矛盾?”
明明一早沈筠曦心情還可以,與二皇子殿下交談亦算侃侃而談,倒是見了以前欽慕心喜的太子殿下情緒驟然低沉。
沈筠曦沒有睜眼,搖了搖頭,雙手交疊放在小腹,一字一頓道:“我同太子殿下沒有矛盾。”
她又一次說了剛同蕭鈞煜說的類似的話:
“我隻是認清了,以後與他,該橋歸橋,路歸路,再無關係。”
她聲音平淡,麵上雲淡風輕,雲巧心裡卻生疼生疼。
沈筠曦曾多喜歡太子殿下,雲巧都知道。
沈筠曦性子明媚,喜動不喜靜,不喜女紅,卻願意每日靜坐五六個時辰,隻為給太子殿下繡荷包、繡帕子、縫製錦袍。
沈筠曦不擅文墨,卻連連數日去兄長沈筠曄的書房查典籍,又逛了近百家的筆墨紙硯鋪子,就是為了尋一塊色澤細潤、品質上乘的鸚哥綠洮河石硯送太子殿下。
雲巧想了想,壓低聲音:“姑娘,可是怕隆福寺的事兒被太子殿下知曉了?”
“我朝開明,二嫁、改嫁的都有,太子殿下若是心裡有姑娘,也定不會介意這些。”
雲巧正要再勸,卻見沈筠曦慢慢撩開眼簾,打斷了她。
“彆說了。”沈筠曦麵上沒了剛才的淒苦哀傷,她眸子疏冷,水泠泠似含著冰淩:“以後休要再提太子,也休要提及那事。”
“奴婢省的。”雲巧鄭重道點了點頭。
沈筠曦複又閉上了眼睛,背後墊了兩個軟枕,靠在廂壁上,半仰著臉,微微啟唇:
“我不想再和太子殿下有任何糾葛。”
……
午後,東宮,書房。
蕭鈞煜坐在大紅酸枝透雕五福祥紋圈椅上,身姿挺拔如青鬆,手邊攤開了一封折子,他垂眸,目不轉睛看折子。
福明探頭探腦看了一眼,無聲得歎了一口:太子殿下坐下近兩個時辰,一道折子還沒看完。
窗外海棠樹枝突然朝下彎了彎,一隻色彩明豔的五彩-金剛鸚鵡落在枝頭。
“太子殿下,我喜歡你。”聲色婉轉,又嬌又甜。
蕭鈞煜猛得抬眸去望。
海棠樹植在支摘窗外,正對著蕭鈞煜的書案,鸚鵡隱在水粉的海棠花中,一對小眼盯著蕭鈞煜,俏生生叫道:“喜歡你。”
蕭鈞煜怔看著鸚鵡,突然想到了一個詞。
物是人非。
明明上月,沈筠曦進宮還攔著他笑眯眯問:“太子殿下,今日你可有喜歡我?”
今日卻決絕同他道:“再無關係。”
不足十日的時間,他同往日並無不同,為什麼沈筠曦的態度發生了天翻覆地的變化。
蕭鈞煜緊鎖眉頭,百思不得其解。
他目光鎖在枝頭羽翼明豔奪目的五彩`金剛鸚鵡上,鸚鵡懂人性,被盯得唰得一下羽翼炸開,尖鳴一聲飛走了。
恰此時,福明躬身進來:“殿下,皇上傳您一同用膳。”
蕭鈞煜收回目光,淡淡點了點頭。
……
暮色四合,盛朝皇帝寢居的謹身殿。
一張長長方桌,數十道菜肴,兩人對坐,正是大盛皇上與皇太子蕭鈞煜。
皇上年富力強,形容俊美,年約三十餘歲,他右手執銀著,動作慢條斯理,舉手投足彰顯矜貴。
細細端看,與皇上對坐的蕭鈞煜側顏肖似皇上,連執筷的動作也相似,餐間雖默默無言,卻不難看出溫馨。
倏而,皇上放下銀著,執起帕子拭了拭唇角,蕭鈞煜同步放下銀著。
“皇兒,陪朕走走。”皇上眉目慈祥看了一眼蕭鈞煜,率先起身。
蕭鈞煜點頭,習以為常。
須臾後,謹身殿正院。
蕭鈞煜錯後皇上半步,跟著皇上一步一尺,圍著謹身殿正殿三百年有餘的軒轅柏樹,轉圈。
“聽說皇兒對禮部侍郎庶長女有意?”前方突然傳來皇上溫潤如春水的聲音。
蕭鈞煜腳步一頓,眉頭緊蹙,淡淡道:“三人成虎。”
皇上頓住了腳步,回頭打量蕭鈞煜,唇角噙著一抹淺笑,挑了挑眉梢:
“朕怎麼聽說你清點聘禮。你不是自小就道要和朕不同,要娶自己摯愛女子,隻娶一人。”
蕭鈞煜鴉黑的睫羽朝下壓了壓,輕輕顫了一下,半響,他抬眸望向皇上,啟唇:
“前幾日兒臣重傷,孫姑娘救了兒臣的命,兒臣卻汙了她的清白,當對她負責。”
倘若隻是救命之恩,他定尋千種萬種法子相報,可是他汙了一個未出閣閨秀的清白,他需得負責。
皇上溫潤的長眉蹙了蹙,眸光淡淡落下蕭鈞煜的鳳眸:“以後你若遇到了你摯愛的女子你當如何。”
“總道要和朕不同,不三妻四妾十二嬪妃,隻娶一人,娶了這個以後怎麼辦,皇兒改了主意?”
皇後早亡,皇上將蕭鈞煜自幼養在身邊,親自教養,蕭鈞煜因為皇後的原因,年幼時總對他吹胡子瞪眼,叫囂著長大了定和他不同。
“沒有。兒臣目前沒有摯愛的姑娘,倘若娶了孫姑娘,以後也不會有摯愛的姑娘。”
蕭鈞煜麵上清清淡淡,可說出這話時,腦海裡突然閃過沈筠曦姿容瀲灩的嬌靨,心房如針紮一般的痛。
他腦海中不受控製浮現:
筠曦皓腕攀著他的頸項,盈盈水眸瀲灩波光,俯首在他唇瓣親了一口,櫻唇貼著他的唇瓣,媚眼如絲,一聲又一聲嬌嬌又軟軟的話:“相公,相公。”
皇上明察秋毫,一對利眸將蕭鈞煜眼底的掙紮看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