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全信以為真了,主子爺身上不舒服嗎?我傳太醫來瞧瞧脈象吧。
她說沒什麼,一霎兒就過去了,想是著了涼吧。
一來一往抹黑他,把太子爺氣得眼冒金星。
那廂星河安然走進配殿,這殿是女官專用的,原本隻有她一個,現在來了位新侍中,雖然有不便,但也熱鬨了。
說上夜,其實並不是真的上夜,不過住在配殿,比命婦院近,便於明早早起侍奉太子起身。茵陳已經洗漱完準備就寢了,見她來了很高興,忙著給她打水捧巾櫛。星河見她這樣隻是笑,上官侍中不必勞煩,咱們內廷品級一樣的,您這麼著我可領受不起。
茵陳團團的臉上掛著甜笑,我樂意,手腳勤快點兒,您就喜歡我。伺候完了洗漱,又忙找來自己帶進宮的玉容膏,這個您試試,我娘托人從關外弄進來的。據說擦了這個,就是西北風裡站上三天三夜,肉皮兒也不壞。一麵說一麵把臉湊到燈下,瞧我的,瞧見功效沒有?回頭用得好,我讓我娘再捎幾盒進來,送給您使。
這樣的盛情真是叫人受寵若驚,女孩子通常對這種東西感興趣,星河雖然極少上妝,但膏子也還是要用的。茵陳把白玉盒蓋揭開,她偏身看,裡頭膏體像蠟一樣凝集著,泛出淡淡的胭脂色。接過來嗅了嗅,有輕淺的茉莉香,蘸了一點在手心融開,上臉一擦,又細又滑,觸感確實上佳。
兩個女孩兒湊在一起談論膏子,還有什麼養發的偏方兒,唧唧噥噥的,很是投緣。茵陳對星河的好感真是沒有半點保留,我就是喜歡您,往後我也要像您似的。鬨到最後問明白了,她是覺得她在控戎司當錦衣使,名號令人聞風喪膽,十分滿足小女孩兒對亦正亦邪的大人物的向往。
星河說:我在控戎司是副職,最要緊的差事還在東宮。
茵陳和她一頭躺著,年少的孩子,支著腦袋,一臉憨態可掬,您在宮裡指派內務,我瞧著也十分神氣。
神氣源於熟練,星河教她各式各樣的宮廷規矩。比方太子爺的服色,四季應當怎麼區分,甚至那頂朝冠,也有春以薰貂,冬以元狐的說法。
門外漢的女侍中聽得一頭霧水,捂著臉討饒:我得拿筆記下來才行,您說的我一眨眼全忘了。
她進宮來,原本就不是為了服侍人的。星河並不苛求她,反正過去的幾年東宮運作很正常,誰也不指望一個半大孩子進來統領眾人,改變東宮的現狀。
茵陳倚著她,像個乖巧聽話的小妹妹。星河很喜歡她的性情,一個人是不是心機深沉,能從談吐間品味得出來。裝的就是裝的,粉飾過頭難免虛假。真性情呢,心直口快,不懂得拐彎,也許叫人難以適應,但比起滴水不漏的圓滑,要可喜可愛得多。
星河替她攏了攏披散的發,來了這幾天,我也不得空照應你,你一直住在配殿裡?
茵陳嗯了聲,我想住命婦院,離您近一點兒,可大總管說了,命婦院是主子內眷的處所,我連主子的床都爬不上去,不能住那兒。
太監就是這樣,看人下菜碟,興許覺得女侍中年紀太小,有點擠兌她的意思。星河道:大總管的意思是你不能住內命婦院,東宮還有外命婦院呢。明兒我吩咐下去,你搬到那裡去,總在這配殿裡住著不成話,這裡是女官輪值的寢所,不能拿來當他坦用的。
茵陳小小的腦袋越發往她肩上靠了靠,謝謝星河姐姐,還是您疼我。
星河笑起來,自己沒有姊妹,這是頭一回有人敢這麼對她撒嬌。這種感覺是溫柔的,透著和暖,兩個人在冬夜裡依偎著,格外親厚似的。
一夜踏實,太子寢宮沒有傳喚,但冬至當日有各項大典,太子反而起得要比平常早。
四更的時候天寒地凍,正是破曉前最黑的一段時間。星河起身時茵陳還睡著,宮人進來伺候,她示意放輕聲,彆吵著她,自己穿戴好,躡手躡腳出了值房。
羊角燈挑著,照亮簷外的地麵。夜裡霜下得那麼厚,地上竟都白了,鞋履踩上去,能聽見腳下沙沙破冰的聲響。她從殿宇東首的漢白玉台階上去,穿過掖門進了東寢,太子爺已經起身了,尚衣的太監跪在地上,正伺候他穿戴。
今天是大節令,祭天祭地祭祖宗,大約要忙到中晌才能全部完成。太子的禮服很隆重,玄衣纁裳,九章九旒,略遜於皇帝。外麵的袞服還沒穿戴好,上身的素紗中單配上絳紅下衣,立在整麵牆的金碧山水畫下,看上去有種濃烈但純質的味道。
他見星河進來,冷淡的眼風一掃,叫人無法把他和昨晚躲在被窩裡的人聯係起來。臉上的表情那麼矜重,微抬著下巴,展開兩臂,看黃銅鏡中的太監小心翼翼為他披上袞服,扣上玉帶。
今天有外命婦參賀皇太後儀製,你帶上上官侍中,兩個人也好有個伴。等我回來,再一同上奉先殿祭拜母後香品都預備好了?
星河應個是,太子每年祭拜先皇後,用的線香都是東宮特製的。重陽時節就預備好,一連晾上一個月,然後封藏。冬至時香氣濃鬱到極致,香體壓得實,毫無虛耗,通常一支高香能燃十二個時辰。
太子抿著唇,臉上神色黯然,星河知道他想念恭皇後,這個時候的太子總顯得有些脆弱。
她趨步上前,接過小太監手裡的蔽膝,跪地替他係上。捧冠的宮人小心翼翼將白珠冕旒呈上來,他遷就她人矮,屈尊半蹲下,兩個人之間的默契,倒也讓人感覺慰心。
都穿戴好了,她退後兩步上下打量,人終究到了這個位置,和身份相匹配的東西都用上,方顯出他的威儀。這種威儀是日月比齊的出生賦予他的尊貴,是生來融合在骨子裡的,水火難以侵蝕的榮耀。
她笑了笑,北宮的朝賀用不了多少時候,等完了,臣上龍首渠的玉帶橋那兒等您。
所謂的龍首渠,當初是引河水入皇城的兩條人工渠之一,東有龍首渠,西有清明渠。渠水豐沛,源源流入北宮海子,是宮城裡唯一的活水。
太子思量一下,複看她一眼,唇角欲仰,馬上又平複回去,清了清嗓門道:總要午時前後才得回宮,瞧準了時候再去,天冷,沒的著了涼。
星河響亮一句好嘞,接過玉具劍,店裡跑堂似的,歡實道:爺您慢走,得空再來。
太子又瞥她一眼,到底還是笑了,賊眉鼠眼,一看就不像個正經人。
星河受他調侃也不氣惱,說不清為什麼想叫他笑一笑。或者看他麵色沉沉,就覺得他肩上背負的東西太深重,即便將來自己和宿家會讓他產生諸多困擾,這個時候驚濤未至,能笑還是儘量多笑吧!
太子正了冠服,登上肩輿出宮了。星河送完了駕,回到值房叫醒茵陳,讓她換上官服,回頭好去北宮參賀。
皇太後住興慶宮,因為不是皇帝親生母親的緣故,其實也就是享著太後的尊號,無聲無息地安度晚年。當然每逢歲朝②、冬至這樣的重要節令,得搬出來讓大家磕個頭,以彰顯皇帝尊養母後的孝行。這種朝賀儀式是所有內外命婦都得參加的,如果遇上雨雪天氣可減免,響晴的天氣,那大家就冒著西北風,在宮門前的天街上三跪九叩吧。
唯一的好處是能見著母親,這點還是叫星河期待的。本來茵陳提不起精神,聽見她這麼一說,忙跳起來梳妝。蘸了頭油抿發,從鏡中看星河,朝賀完了皇太後,還得敬賀彆人嗎?
星河說:本該還有皇後,但本朝後位懸空八年了,所以這項略過。
茵陳哦了聲:左昭儀不是代後嗎?不去參拜她?
星河含糊一笑,沒言聲,隻是讓她爽利些兒,好上配殿裡吃過節的盤兒菜去。
主子不在,宮務暫且扔下,大家先熱熱鬨鬨過節。典膳廚裡半夜就預備上了早晨的膳食,餑餑啊、碧梗粥啊、各色拚盤小菜,還有精美的點心。東宮上下二十幾號人,拿五張八仙桌首尾相拚,湊成了一張巨大的膳台。大家落座,聽掌事的訓話,星河也沒什麼可說的,說今年大夥兒辛苦了,來年還得這麼兢兢業業。茵陳是新來的,什麼都不懂,光知道讓大夥兒吃好喝好。輪著德全張嘴的時候,大夥兒紛紛拿起筷子開始分菜,他站在那裡憋屈了半天,猴兒崽子們,不拿我當人瞧。我這總管當的啪,在自己臉上輕輕抽了一下。
大家轟堂而笑,星河往他碗裡夾吉祥果,敷衍著讓他快吃,再晚可吃不上了。平時宮裡等級森嚴,也隻有過節的那幾天,可以這麼沒上沒下地笑鬨。
天快亮了,隱隱聽見太和鐘悠長響起來,星河回身朝窗外看,東方露出紅光,這是祭天大典要開始了。她放下碗箸,眾人見了也一並擱筷子。幾個小宮女捧著清水和漱盂進來伺候她們淨口,收拾妥當,該上北宮去了。
茵陳沒見過那樣的大陣仗,就算知道她母親也在命婦堆兒裡,還是惶惶的模樣。星河看她愕著兩眼手足無措,隻得探過去牽了她,前麵太監開道,她引著她,邁過了通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