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點點頭:“上個月正好過了二十五的生辰。”
“當初,你是何時,被立為太子的……你自己可還記得……”
皇帝道:“二十二歲。”
“宋今”又問:“章淩如今幾歲?”
皇帝道:“六歲生日還未到。”
“宋今”:“那你……緣何著急?”
皇帝歎道:“大璋立國不久,幾代皇帝壽命卻都不長,我隻怕自己天不假年,屆時來不及確立大統,為後世子孫埋下隱患。”
“宋今”語氣緩緩:“不會……你誅趙群玉,滅柔然……已是不世功績,此可延壽……”
皇帝喜上眉梢:“若果真如此,那便奉兄長之命,暫不立太子了。犬子年幼,資質未明,留意幾年再做決定也不遲!”
章玉碗:……
“宋今”緩慢點點頭,麵色灰敗,似已耗儘全身精神,倦極了一般。
此時香也燃儘了,殿內檀香濃鬱,揮之不去,原本就昏暗的光線更為渾濁,章玉碗竟隱約看見一縷青煙似從宋今腦後飄出,與周身煙氣混雜,最終杳然無蹤。
宋今也緩緩趴倒在案上,渾身被抽取筋骨,綿軟無力。
“阿姊,我們先出去吧,他一時半會醒不過來了。”
皇帝說道,他起身走向殿外,親自開了門。
門外沒有守衛,想必奉帝命都離遠了些。
外麵天光照進一條縫隙,宛如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邁出門檻時,章玉碗隻來得及回頭朝裡麵望去一眼。
宋今依舊倒伏著,昏暗空曠的偏殿內,他顯得渺小無比。
可正是這個渺小的軀體,剛剛以她弟弟,也就是先帝的身份與他們對話,並讓當今天子作出影響朝政乃至北朝的決定——暫時不立太子。
章玉碗收回目光。
“阿姊有些神思不屬,可是嚇到了?”
兩人在太極殿重新坐定,皇帝關切看著她的神色變化。
章玉碗苦笑:“是有些突如其來。”
皇帝了然笑笑:“我頭一回看見宋今施展如此神技,也沒比你好多少,阿姊不要怕,那是先帝,也是你的親弟弟,他不會傷害我們的。”
章玉碗忍不住問:“宋今能否請來父皇的魂魄?”
皇帝:“皇伯?皇伯駕崩多年,早已升天了。”
章玉碗:……按需出現是吧?
皇帝:“朕原先也不信,不過宋今幾回都能說出我與先帝獨處時的對話,此事斷無第三人知道,而且先帝魂魄也非時時都能請過來,今日正好恰逢吉時,與先帝八字相符,宋今這才能起壇作法。阿姊你看呢?”
章玉碗沉吟片刻:“我與先帝,也有十年未見了,音容笑貌,早已模糊,此事玄之又玄,我未敢輕易斷言,但若陛下篤定,必然是有陛下的道理。”
這話模棱兩可,但也給皇帝留下足夠的餘地。
皇帝點點頭:“阿姊放心。”
放心什麼,他沒有往下說,章玉碗也沒有再問。
皇帝道:“時辰還早,朕帶阿姊看看花園吧,你很久沒回來了,這裡草木依舊,當年皇伯親自種下的銀杏樹,如今也已長成了。”
她從善如流:“勞煩陛下了,我正想看看那棵樹如今模樣。”
十年的樹還不能算是參天大樹,但抬頭望去??[]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枝葉繁茂,已經足夠為樹下草木遮風擋雨。
章玉碗比劃了一下:“當年阿父種下時,也才這麼大。”
皇帝摸著樹乾,也頗為感慨:“都說物是人非,可連樹都有變化了,人又怎麼還是當初的人?若是光陰可以倒流,朕最希望回到小時候,那時無憂無慮,每天隻瞎玩,連功課都不必做,成日往外跑,又被捉回來教訓,當時覺得快點長大就不用被人管了,可真等長大了,又開始懷念從前。”
他望向章玉碗:“阿姊也曾後悔過嗎?”
章玉碗搖搖頭道:“我從來不後悔,隻往前看,現在就很好,陛下也很好,願陛下長命百歲,北朝蒸蒸日上。”
她巧笑嫣然,仿佛還是當年對藩王之子笑著說“我是你們堂姐,往後也隨阿榕一樣喊我阿姊好了”的少女。
皇帝有些觸動,往事曆曆,心也跟著微微柔軟起來。
“幸好,阿姊平安歸來了。長公主府,朕是讓人按照親王規製來建造的,但先前出了趙群玉的事,來不及為你準備彆莊。曲江邊上有座微名園,乃是原先趙群玉的園林,如今趙家沒了,正好那園子就空了出來,朕準備將其賜給阿姊。”
章玉碗道:“聽說趙群玉生活奢靡,這園林必也栽滿奇花異草,這份禮太重了,我有些愧受。”
皇帝笑道:“阿姊和親有功,你若愧受,誰還有資格?當初若無你那封來信,李聞鵲也不可能如此順利,長驅直入,旁人不清楚,難道我還不知阿姊的功勞嗎?你我不是外人,阿姊收下便是。”
他又招來內侍:“將朕先前吩咐的兩箱東西拿過來,還有那件沉香枕。”
內侍領命而去。
“對了,”皇帝似想起什麼,“長安這幾日有些流言,傳得沸沸揚揚,是關於阿姊與陸惟的。阿姊知道麼?”
章玉碗怎麼會不知道,但她不能對皇帝明說個中內情,因為她至今還不知道皇帝跟宋今到底信任到什麼程度,難保這一說,宋今會不會轉頭就知道了。
所以長公主隻是微微一怔,露出欲言又止的些許赧然。
“怎麼此事都傳到陛下這裡了?”
皇帝見她表情,自以為了然了,不由笑道:“阿姊若喜歡,朕給你們賜婚如何?”
章玉碗似真似假道:“我不喜歡他,我隻是逗逗他,誰知道他不經逗。”
在皇帝看來,這更像是兩個冤家打情罵俏,互相嘴硬,而公主顯然暫時還沒有再嫁的意思。
時隔十年,記憶中許多事情與現實重疊,他對這位堂姐印象極好,也願意順著她的心意,換作旁人,就未必有這個體麵了。
“那好吧,朕不管你們,阿姊若哪天想成婚,就告訴朕,為你們賜婚。”
章玉碗眨眨眼:“我偏要找個比他還俊俏的駙馬,陛下可得記得這句話。”
皇帝哈哈一笑:“一定記得!”
此時內侍去而複返,臉色和腳步都有些慌亂,喊
了一聲陛下之後,便附耳小聲在皇帝旁邊說了幾句。
章玉碗聽不清,但能看見皇帝的表情一下變得難看。
片刻之後,對方平靜下來。
“既然如此,你就看看還有什麼好東西,拿一些放進去。”
內侍忙忙應是,生怕皇帝怪罪一般,趕緊退下。
日光漸漸西斜,天空將近暮色。
皇帝又留了她用完晚膳,再讓內侍領她出宮,還賜了兩口箱子。
“這裡麵裝的,都是些首飾和綾羅綢緞,阿姊在柔然十年,想必沒什麼好東西用,從前帶出去的,也都老舊了,這些東西你先拿著賞玩,若是不夠,再與朕說。”
這是皇帝的原話,章玉碗也沒有再推辭,謝過恩,便出來上了馬車。
風至等了一天,早等急了,中間她被告知長公主被陛下留膳,又是一陣擔驚受怕,直到看見公主出現,方才長長鬆了口氣。
但等章玉碗上了車,笑容卻倏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若有所思。
風至見狀未免又緊張起來。
“殿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我今日經曆之離奇,說出來你怕是都不信的。”章玉碗搖搖頭,“起初我以為他是個傻子,中間我覺得自己是個傻子,到現在,我終於能確定,誰也不是傻子。”
“啊?”風至都被她繞暈了,“您到底在說什麼?誰是傻子,誰又不是傻子?”
馬車駛出宮城,在青石板上轆轆而行。
長安城並不是完全的宵禁,有些坊市還會通宵達旦開張,但在這條禦街及其附近,一到晚上就會禁止喧嘩。
四周俱是官府衙門,高門宅第,除了偶爾有大門關閉的動靜,幾乎聽不見任何雜音,也因此馬蹄和車輪踩在地麵的聲響,顯得格外清晰。
“陛下暫時不想立太子,今日也未讓嚴妃來見,我猜他其實也並沒有那麼喜歡自己這位唯一誕下兒L女的妃子。”
風至聽見章玉碗如是道。
她有點迷惑:“那與您有何關係?”
“我被拉去作了個證,堵彆人的嘴。但是——”
章玉碗頓了頓,輕聲道,“不知陛下有沒有想過,他喜歡用這個法子來迷惑人心,如果哪天,這個法子為彆人所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
風至更是聽不懂了,但她知道有人聽得懂。
“也許陸郎君能為您分憂?”
聽見這個名字,章玉碗不由挑眉,又微微撇嘴,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正想說點什麼——
說時遲,那時快!
馬車外麵,破空之聲傳來!
眨眼工夫,劍尖寒光挑破車門,直指長公主眉心!
電光石火,殺氣森然!!